《以我之血》夜遥

1、第 1 章

　　第一章

　　因为活物的生命是在血中。
　　我把这血赐给你们，可以在坛上为你们的生命赎罪，因血里有生命，所以能赎罪。
　　————《圣经·利未记》

　　照片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他身穿英挺的猎装懒洋洋地站在一座栈桥上，侧着身子倚住桥栏。风吹散了水面上的薄雾，也吹乱了他金色的头发，凌乱的发丝间，是一双半眯着的蔚蓝色眼睛。
　　这个男孩漂亮得让人有片刻失神，可是喻天晴瞪着这张照片，好半天只是觉得纳闷，为什么别人的天上都是掉馅饼，偏偏她的天上专门往下掉板儿砖。她咽口唾沫，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一眼，咬牙切齿地微笑道：“就算他是天若澄的儿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中年男人有着并不逊色于照片上大男孩的相貌，他十分坦然地看着喻天晴：“天若澄是你的母亲，她的孩子，当然也就是你的弟弟。”
　　喻天晴横眉怒目，好半天才把嘴边的一句粗话咽回肚子里：“她十八年前抛夫弃女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我的母亲了，我哪里又能冒出来什么弟弟，真是可笑！”她说着，劈手把照片扔回给这个自称是她舅舅的男人。
　　天若瀚从地毯上捡起照片，对喻天晴微笑道：“喻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再否认你和天若澄的关系也不迟。我这次回国，是想来通知你到挪威去继承天若澄的遗产……”
　　“遗产！”喻天晴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天若澄她……她怎么了！”
　　“看来你对她也不全然是漠不关心，”天若瀚站起来，扬起浓眉审视般地看着她，好半晌才沉声说道，“天若澄去世了，两个月以前，因为车祸。”
　　喻天晴从小就知道，十几年前妈妈天若澄爱上了一个有钱的欧洲男人，蹬掉丈夫和刚刚两岁的女儿，从此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消失得比人间蒸发还干净彻底。对喻天晴来说，妈妈就是照片上那个又美丽又冷漠的女人，又不当吃又不当喝，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可是……她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天若澄在遗嘱里把她的财产平均分给了两个孩子，你和你的弟弟。如果你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话可以放弃继承权，不过恐怕得麻烦你跟我到律师那里去办点手续，以免日后产生纠纷。”
　　喻天晴更懵了，她有点站不住，不得不扶着椅把又坐回去，用尽全力消化这个突然的消息。
　　天若瀚把大男孩的照片放回桌上，就摆在一小撂文件上面，清清嗓子，英俊的脸上挂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天若澄的遗产不算丰厚，动产不动产折合起来大概在八亿欧元左右，你看，你需要多长时间考虑是否要放弃继承权？”
　　八亿欧元，兑换成人民币是多少？她一个穷哈哈从来也没有关注过汇率这种玩艺，总也有个大几十亿吧！那一串数字里得有多少个零？她分一半也能拿到以十亿计的人民币！
　　喻天晴回到家，锁好门，扎进被窝里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扳着手指一五一十地开始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十亿……两只手都满了！不对不对，再来一次，她搓搓手，继续数，个，十，百，千，万……
　　老天爷啊，这是真的吗！喻天晴又被床上蹦下来，翻箱倒柜，从爸爸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相册，打开，里头有他和妈妈天若澄的结婚照。
　　不得不说天若澄真是个美人，时隔二十年再看她的旧照，上头的女人依然美得让人心动，可爸爸只是个平凡的大学历史教师，长相和家世都非常普通，说心里话，他们并不般配。
　　可这并不能成为她抛夫弃女的理由，而且既然已经走了，干脆就走得一刀两断吧，干嘛还要用这么大一笔遗产来让别人心神不宁坐立不安。还有那个舅舅，笑得又阴险又诡异，分明就是用鄙视的眼神在看喻天晴。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弟弟……
　　喻天晴啪地把相册合起来，心里有种不知是酸还是涩的滋味。原来在离开的这将近二十年里，天若澄抛弃了一个孩子，成了另外一个孩子的妈妈。很小的时候喻天晴就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如果妈妈带悔意回到她身边，她一定要坚决地拒绝这种迟到的、无情的母爱，要用一种最冷漠最鄙夷的眼神在天若澄脸上甩耳光。
　　但是天若澄已经死了。
　　她居然在让喻天晴有机会表达自己的鄙夷与不屑之前就死了。
　　遗嘱上不仅详细地列出了天若澄的财产清单，说明了遗产在两名子女之间的分配方法，还附带着对喻天晴提出了一个要求。
　　天若澄和第二个丈夫生的男孩今年十七岁，名叫阿德里安˙格林德海姆，跟着妈妈还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天意。天意患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到大都一直留在家里静养，没有上过学，也很少外出，他的父亲和天若澄在同一场车祸中去世，天若澄在临终前提出，希望喻天晴能代替她照顾天意到他年满二十岁，这也是喻天晴能拿到遗产的唯一条件。
　　喻天晴又看了一眼天若瀚拿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天意高高瘦瘦，除了表情冷漠了点，看不出哪里有病的样子，这这这……这要怎么照顾他？跑到挪威去当老妈子吗？
　　天若瀚看出喻天晴心里的嘀咕，他微笑着说道：“天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只是身边没有了亲人，也没有朋友，太孤单了。家里有佣人，你去只要陪着他、多给他一点亲人的关心就行了。没能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是你妈妈一辈子的遗憾，她希望天意不再承受远离亲人的痛苦。”
　　原来她也知道远离亲人是件痛苦的事。喻天晴不喜欢此刻天若瀚脸上的笑容，她眯起眼睛甜甜地笑道：“其实就是当老妈子也无所谓，毕竟我能得到四亿欧元呢，为了这么大一笔钱干什么不行？你说呢！”
　　天若瀚颇有深意地看着喻天晴：“既然这样，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办妥你出国的相关手续，没问题吧。”
　　“没问题。”
　　“好！”天若瀚站起来，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让他看起来又高大又英挺，他微笑着朝喻天晴伸出手来，“那么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代表天意欢迎你。”
　　喻天晴犹豫了一小会儿，才把手递进天若瀚的手心里。这个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手掌的皮肤却有些粗糙，劲也很大，用力一握让她有点疼。天若瀚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凝视着喻天晴，沉声说道：“不要记恨你的妈妈，天晴，你还年轻，或许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人活着总是有一些时候会身不由已。”
　　登上飞机之前，喻天晴到爸爸的墓前坐了很久。喻舟生前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和女儿的感情既是父女又是朋友，喻天晴什么话都跟爸爸说，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她详详细细地把挪威之行的计划向父上大人做了禀报。只要照顾那个金毛小子到他二十岁，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的事。三年时间换四亿欧元，以后再回国的喻天晴就能实现好几辈子的财富自由了，未来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期待。
　　天若瀚虽然拿着外国护照，在国内的门路也挺广，很快就帮着喻天晴办妥了各种手续。告别了学校和宿舍里的姐们，喻天晴拎着行李，说不忐忑也有点忐忑地坐上了飞机。
　　飞机抵达挪威第二大城市卑尔根，出了机场再坐车，这么长一段时间折腾下来，喻天晴已经累极了，她缩在轿车后排座上，不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地闭起了眼睛，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总算是到达了目的地。
　　半梦半醒的喻天晴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这幢建筑，张大了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完全象个梦境，盖伦格峡湾陡峭的山崖顶端矗立着一座巨大古堡。白色古堡被灯光和星光映照得莹莹发亮，弯弯的月牙正挂在古堡东南角的尖塔上。峡湾里的风吹挟着，让她有点站立不稳，不得不一手扶着头发一手扶着汽车，扭头对站在身边的天若瀚说道：“这这……这不会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吧！”
　　天若瀚朗声笑了起来，有些冷竣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拍拍喻天晴的肩膀，对从古堡里走出来的几名佣人吩咐了几句，温和地向喻天晴说道：“天意还在等你，走吧，去看看你弟弟。”
　　喻天晴抿着嘴唇点点头，跟在天若瀚身后，走进了这座美丽得象个童话般的白色古堡。
　　高大的拱门背后象是另一个世界，一步走进去，有种时光倒转的感觉，仿佛下一刻身上的牛仔裤和T恤就会变成层层叠叠的蓬裙，球鞋也变成了水晶鞋，音乐响起，英俊王子风度翩翩地向她伸出手来，邀她共舞。
　　大厅的穹顶非常高，垂下来的水晶灯繁琐华丽，在镜子一样光滑透亮的黑色地面上映出清晰的倒影，喻天晴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爱丽丝一样夸张而吃惊的表情。
　　天若瀚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转过身，颇玩味地看着喻天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又东张西望的兴奋样子。她完全忘了旅途的劳累，快走几步跟上天若瀚，不住口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这个古堡我也有份的吗？”
　　“很遗憾，新月堡是格林德海姆家族的祖产，天意继承爵位的同时也得到了新月堡，你如果喜欢这种类型的建筑，你母亲留给你的遗产里也有一幢类似的古堡，在奥斯陆，规模比这个略小一点。”
　　“爵位？”
　　“克莱森特男爵，也就是新月的意思，就是用这座古堡命名的。”
　　这个名字也太梦幻了吧，喻天晴一边上楼，一边想起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那轮挂在塔尖上的弯月，再次叹息复叹息。
　　上到三楼，有位中年男仆带着和善的微笑迎上来，十分礼貌地向着喻天晴微微点头，用英语说了两句话，喻天晴二流大学未毕业，英语四级至今两考不过，她能听懂是是欢迎她，并且期望她在这里能生活愉快的意思，但是自己这张中国嘴还没做好完全进入英语交流的模式。
　　新月堡是一座左右对称的建筑，高大的中庭两侧是象翅膀一样伸展开来的东、西两翼，男仆引领着喻天晴折向古堡西翼，停在了一扇挂了蓝色花环的门前，男仆微笑着用很憋脚的中文说道：“天意，摘的花。”
　　他转动把手把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喻天晴回头看看一直跟在身后的天若瀚，轻轻点了点头走进房间。房间很大，陈设十分古朴，灯没有全开，光线不太明亮，屋角的茶几上放了一枝烛台，点着几枝长长的蜡烛，摇曳烛光中，有种让人一步跨进了中世纪的梦幻穿越感。不远处落地窗口垂着的几幅白色轻纱也被风吹得摇曳，迷离光影里，能看见窗外是个阳台。
　　喻天晴怔怔地向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拂开轻纱，跨了出去。
　　于是梦境仍然继续。
　　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仿佛近了一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轮廓分明的银河，浅浅一条光带铺在黑色的天幕上，群星闪烁象一场缤纷但无声的盛宴。晚风中，星光下，用条石砌成的宽大扶杆上坐着个大男孩。
　　说坐也不太确切，他半倚着根白色石柱，坐在宽宽的栏台上睡着了，头发和照片上一样凌乱地拂扫在额头和脸颊上，两条长腿一屈一伸，一只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则松松地垂着。他身上白色的棉质衬衣有点肥大，风一吹晃晃荡荡，领口两粒扣子松了，能看见里头的皮肤。
　　喻天晴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生怕走路的声音会惊醒这个沉睡的少年，他仿佛是摇摇欲坠地坐在那里，只要稍微一动就有可能从扶栏上摔下去。可是天空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光晕，又象是一层绿色薄雾，象是很多幅光亮的绸缎缓慢地展动。如此奇怪的景象里，一道流星划破天空，向着西南方向的尽头落下，少年象是听见了流星坠入海洋惊起的涛声，眉梢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好吧，也许世界上有些人生出来就是为了让别人自卑的！在这个少年对喻天晴露出微笑之后，她看着他蓝色的双眸，这么告诉自己。少年懒懒地眨了眨眼睛，从栏杆上跳下来，光着两只脚丫踩在地下，期待地看着喻天晴，用标准到让她吃惊的汉语说道：“姐姐，天晴？”
　　喻天晴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想过很多次，见面了一定不能表现得太和善，本来她对天若澄的儿子就应该有一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排斥。可看着眼前这双温和得可以让人沉溺的眼睛，她心里突兀地生出股柔软的情绪，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天意？”
　　天意回过头，有些急切地在石栏上找着什么，喻天晴这才发现他赤着的双脚边躺着一小束蓝色的花，用白色缎带仔细地扎着。蹲下身捡起花束，喻天晴凑到鼻边闻一闻，有股淡雅的清香。
　　天意脸上的笑容变得腼腆，他点点头，丝毫无法掩饰自己那种使了好大的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窘迫：“我等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天晴说道：“是我到的太晚了……谢谢你的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天意赶紧摇摇头：“不晚！一点也不晚！你能来就是最让人高兴的事！”
　　喻天晴心里嘀咕，我说的‘晚’和你说的‘晚’可不是一个‘晚’。此时此刻，当着这么美的极光和这么美的一双蓝眼睛，她又在心里对自己叹口气，算了，他说不晚就不晚吧，毕竟她还是来了，不是吗。她指着天空笑道：“这个，就是极光吗？我还是第一次见。”
　　天意转过脸去，和她一同望向天空，点点头。喻天晴忍不住又把视线挪到了他的身上，以漫天极光为背景，他实在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百倍。老天爷真是不太公平，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为什么他那么好看，而自己这么平凡？
　　“真美啊！我以前只在照片上看过极光，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要美！”
　　天意的声音里充满自豪：“这个不算最美，还有更好看的！”
　　喻天晴耸耸肩：“我在这儿不一定能住多久呢，能看到一次就很满足了。”
　　天意立刻把视线转向喻天晴，他的眼睛太纯净，喻天晴被他看得甚至有点自责起来，她清清嗓子嘿嘿地笑看天空：“真是好看啊！真好看！”
　　“姐姐。”
　　“嗯？”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听见他的声音，喻天晴只好一直看着美丽变幻的极光。
　　“姐……”
　　“什么？”
　　“你……”天意又停顿住，这次停的时间更长，好半天才嗫嚅着说道，“不要急着走……”
　　喻天晴看向他：“我不急着走，只要你不嫌我烦就行了。”
　　“怎么会！”天意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突然有点忧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了些，“小时候，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到十二岁，现在我已经快要十八岁了。姐，我知道妈妈的遗嘱，你不用担心，上帝不可能总是把好运赐给我……我应该不会麻烦你太久……”
　　喻天晴下意识地握住天意的手：“别这么说！”
　　他的手冰冷，紧握的手指在喻天晴的手里慢慢舒展开，慢慢地反握住她，长指舒展，把她的手完全包在手心里。虽然喻天晴一直告诉自己，来挪威只是为了四亿欧元的遗产，但是眼前这个金毛小子，却让她莫名生出了种奇怪的羁绊感，总觉得有些什么在慢慢地滋生，慢慢地困缚住了她。
　　两人对视时，天意的蓝眼睛也变得和天上的极光一样泛着绿色，他用力点头，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住喻天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姐，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