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栖倾玉》枫野霏花

110、重逢

　　远处，周军的铁蹄声已如惊雷般迫近。
　　震天的喊杀声迫近，撕裂了夜的寂静，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直灌入耳。匈奴军营内，瞬间化作修罗场。
　　火光跳跃，映照着扭曲倒下的身影，人影幢幢，一个接一个地在刀光剑影中委顿在地。
　　苏御揽紧贴着冰冷的营帐边缘，双目无法视物，他只能屏息凝神捕捉方位，依靠触觉和记忆，一路跌跌撞撞摸到了营寨边缘的马厩。
　　厩内，竟真有几匹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
　　马厩里空无一人，外面的喧嚣和惨烈并未停歇，此刻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摸索着退到马厩的阴影里，将呼吸压到最低。
　　空气里弥漫着草料的干涩气味、马匹的膻味，还有远处不断飘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焦糊味。
　　他必须等待，等待这场杀戮的终结，等待混乱平息后的间隙，或者……等待天明。

　　远处的战场，喊杀声终于渐渐稀落下去，最终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火焰吞噬木料发出的噼啪爆裂声。
　　火光冲天，将半边夜幕都映照得如同炼狱。
　　“倾珩，”许睿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松快，“战局已定，顽抗者已悉数拿下，我们胜了。”
　　谢倾珩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立于大军之前，目光沉沉地投向眼前那片在夜风中疯狂肆虐的火海。
　　军营广阔，星罗棋布，要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潜藏其中，一把火确实是最彻底、最省事的办法。
　　此刻，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帐篷、栅栏、尸体，形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炼狱，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将空气都灼烤得扭曲。
　　许睿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沉寂，侧过头：“倾珩？”
　　谢倾珩这才微微动了动，眼神依旧锁在那片火海上，薄唇紧抿。
　　他没有看许睿，只是抬手置于唇边，一声清越短促的哨音划破灼热的空气。
　　突然，一个矫健如风的黑色身影迅速穿过人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奔至谢倾珩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是墨枭。
　　许睿看着那只在火光下皮毛油亮的狼，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将它带来是想做什么？”
　　谢倾珩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接过亲兵递来系在墨枭项圈上的绳索。
　　“墨枭，去找他。”
　　话音一落，墨枭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发力，拽着谢倾珩的手腕，毫不犹豫地朝着火势相对薄弱的一个方向疾冲而去，瞬间将许睿震惊的呼喊和士兵们惊愕的目光远远抛在身后。
　　谢倾珩被墨枭牵引着，几乎是踉跄地冲入火海。
　　靴底踏过滚烫的、焦黑的地面，踩过散落的残肢断臂和尚未冷却的尸体，热风裹挟着灰烬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扑面而来。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灼烫着肺腑，却又冰冷得像是来自深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拼命汲取着这滚烫而污浊的氧气。那灵魂深处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去。
　　苏御揽烙下的印记，他从未想过要放下，甚至刻意将其铭刻入骨。
　　既然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结局，那便由他亲自来寻，在这片由他点燃的业火之中。
　　若是没有，便在他消亡的地方，与他永存。

　　厮杀声彻底停歇后的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心悸。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苏御揽在阴影中又蛰伏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大规模的打斗声响和密集的脚步声。
　　清扫战场的时候到了，而一把火往往是胜利者最常用的，也是最高效的收官手段。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即将彻底化为灰烬的营地。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出马厩的阴影。热浪一阵阵涌来，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脚下是松软滚烫的灰烬和硌脚的不明硬物。
　　他刚凭着感觉向前试探着走了两步，脚步却猛地一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过身，面朝一个方向，摆出防御的姿态。
　　有人靠近！
　　虽然那脚步声极轻，甚至刻意放缓放轻，但在这片燃烧的废墟和死寂中，依旧清晰可辨。
　　那脚步在离他尚有七八步距离的地方，突兀地停了下来，再无动静。
　　苏御揽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他凝神戒备，不敢有丝毫松懈。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星噼啪作响。
　　那人就那样停在那里，不再靠近，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然而，苏御揽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灼热、专注、带着几乎能穿透灵魂的力量，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
　　这感觉……这漫长沉默中无声无息却沉重如山的存在感……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一闪而过。
　　那一瞬间，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紧接着，心脏猛地炸开一片密密麻麻的痛楚。
　　他们之间的空气被火焰烤得滚烫扭曲，两人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火势蔓延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一片灼热的火墙猛地吞噬了附近的营帐残骸，骤然腾起的烈焰瞬间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炽烈的光芒驱散了苏御揽眼前永恒的黑暗，在那片跳跃刺目的火光中心，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个他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身影。
　　谢倾珩就站在那里。
　　火光勾勒出他比记忆中更加锋利瘦削的轮廓，这三年时光将他为数不多的柔软都打磨成了坚硬的棱角。
　　他一身玄甲未卸，上面沾染着暗沉的血迹和烟尘，周身凌厉的杀伐之气尚未完全消散。
　　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失去了光亮，里面翻涌着苏御揽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惊愕，有狂喜，有痛楚，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墨枭安静地蹲伏在他脚边，冰蓝的狼眼死死盯着苏御揽，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似乎想扑过来，却又像是嗅到了主人身上某种让它困惑或忌惮的气息，最终只是焦躁地用爪子刨了刨地面。
　　苏御揽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整整三年的分离，刻骨的思念与无尽的愧疚，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决绝与牺牲在他胸口奔涌、冲撞。
　　火焰带来的灼热气流烤得他眼睛干涩发痛，视线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气流，被灼热的风卷着，送到对面人的耳边：“倾珩……”
　　这声呼唤，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
　　谢倾珩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这个声音……这个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折磨他、慰藉他的声音，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了。他想得快要发疯，想得心口都在滴血。
　　这三年来，他强迫自己成熟、稳重，做一个合格的统帅，即使苏御揽根本看不见，他也固执地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漫长的等待和痛苦中筑起了铜墙铁壁。可当这声呼唤真实地穿透火焰清晰地传入耳中的瞬间，高墙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他甚至以为这只是绝望太久后产生的幻觉，是烈火炙烤下濒临崩溃的幻听。
　　可那声音如此真实，带着他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空旷冰冷了太久的心房填塞得满满当当，胀得发疼。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什么理智、什么身份、什么答案……统统抛诸脑后！
　　谢倾珩猛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死死地将那个在火光中显得如此单薄的身影拥入怀中！
　　手臂勒得苏御揽生疼，像是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
　　是热的！是真实的、温热的躯体！不是冰冷的幻影！
　　“我找到你了……”谢倾珩将脸深深埋进苏御揽的颈窝，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
　　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将军，只是一个在漫长苦海里终于抓住浮木的、委屈又惶恐的孩子。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想说我好想你，想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想说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太多太多的话，最终却只汇成这最本能的一句。
　　苏御揽心头涌上铺天盖地的酸楚与怜惜。他抬起手，回抱住谢倾珩剧烈颤抖的身体，一下下，轻轻地拍抚着他紧绷的脊背：“嗯，你找到我了。”
　　颈窝处传来滚烫的湿意。苏御揽感觉到谢倾珩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起伏，压抑破碎的呜咽声低低地传来。
　　苏御揽微微侧过头，凭着感觉，嘴唇轻轻触碰到谢倾珩紧闭的眼角，吻去带着咸涩苦痛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珍重万分。
　　“将我带走吧，”苏御揽吻过他的眉心，在他耳边叹息：“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去哪，好不好？”
　　火焰在他们周围咆哮，热浪翻卷，将两人交缠的身影映照在断壁残垣之上。墨枭低呜一声，伏低了身子，蹲在燃烧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