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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蜗牛。 ...

  •   二零一八年。

      第三天。

      张真来到学校,低着头,拿着书包的肩带,不知如何面对曾经作为恋人的温有贞,到达班级的那一秒,作为同班同学的温有贞转过脸。班级里面有很多人,张真以为温有贞在乎面子,不会做出过激行为。

      温有贞穿着校服,领口齐整,看上去与其他人不在一个图层。

      鼻梁高高的,五官很立体,皮肤干净,长得有些像明星,别人是原相机,到她这里像开了滤镜。不在一个图层的温有贞站起身,不在一个图层的温有贞走过来,不在一个图层的温有贞把着张真的两个手臂。

      张真以为她又要说那些话。

      「我爱你。」

      「没有办法离开你。」

      「你是我的全部。」

      「我的未来规划里都是你,失去你以后,我找不到存活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或者是。

      「是我不好。」

      「我会改的。」

      「以后都不再犯了,你可以监督我。」

      幻听源源不断,那些都是昨天的内容,被翻来覆去讲了五百多条。

      张真摇摇头,不肯再听那些话:「别再说了。」

      那些话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殊不知温有贞把着张真的双臂,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张真面前跪下。她的身高很高,跪下仍旧有到张真腰的高度,而下跪是一件泯灭自尊的事情,男儿膝下有黄金,难道温有贞就没有吗?

      张真手足无措。

      「你别这样!」她小小地叫了一下,「你快起来。」

      她要把温有贞扶起来,温有贞说:「是我昨天的态度不够诚恳吗?」

      「你快起来啊!」

      「下跪可以证明我的心吗?」

      「不是下跪的事情!」

      温有贞的脸,仍旧那样好看:「可以原谅我吗?」

      「你起来啊!」

      张真又拽又叫,急得汗都流下来了,温有贞仍旧是不起。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开始讨论起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其中有人站在温有贞这边,骂了张真一句,温有贞顷刻别过脸,示弱的口吻变化成了另一个让张真陌生的口吻。

      「你有家教吗?」

      那个人说:「温有贞,你……」

      「你父母是死了吗?」温有贞说,「教出你这样的杂种。」

      那个人也急了:「我站你这边啊!」

      「需要你站吗?」

      眼看矛盾愈演愈烈,张真左右为难。老师快要来了,在老师来之前需要解决这件事情,张真想到余红,想到了一个温有贞一定不会答应的事情,作为复合的前置条件。

      「你和余红道歉。」

      温有贞刚刚与另一个人争吵完,别过头,口吻顷刻变化,变成了正常沟通时的样子:「有附加条件吗?」

      张真怔了怔,回答说:「也像这样,下跪给她看。」

      「道歉的内容呢?」

      「和她坦白你做过的事,所有。」

      「好的。」

      温有贞站起身。

      人都有尊严,都有其不能干的事情,张真以为温有贞会就此退缩,没成想温有贞在下课时间找到了余红的班级,约余红出教室,在余红走出教室的时候,不经任何准备,直接跪在余红的面前。

      「对不起。」她说,「微信上的那个人是我。」

      余红愣住了:「什么?」

      她挪动了会嘴唇,眼睛看向张真,又看向温有贞:「发生什么事了?」

      同样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张真的眼睛看向余红,又看向温有贞,对现在的场面不敢置信。余红在之前就愣住了,这次换张真愣住了。

      你怎么能?

      你不要脸了吗?

      张真说:「你……」

      你为了我,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吗?」温有贞问。

      就像是看出了张真的心事,她的喉咙震震的,对着张真笑了一下。笑的时机不在正常人的范畴,姣好的面目遮掩了这一点。张真失了阵神,回过神后,立即说:「你别废话,接着道歉。」

      「对不起。」温有贞对着余红,继续道歉,「不应该转发你男朋友的照片。」

      ——「不应该说你画的画。」

      ——「也不应该说你考不上美院。」

      为了复合,温有贞不择手段了,秀美的面庞对着余红,棕色的眼睛里面装着的是诚恳。她历数曾经做过的错事,一分当初的锐利也没有,道歉道到心宽的余红彻底原谅,觉得看不下去了,反过头来劝张真。

      「原谅她吧。」余红说,「看上去太诚恳了。」

      张真问:「你认真的吗?」

      余红说:「她是坏了,可她害过你吗?」

      这一番逻辑,让张真变得不可置信,不敢想象这些话是从余红嘴里说出口。难道她被污蔑抄袭的事情,在温有贞的道歉下就可以轻松盖过吗?难道温有贞做过的事情,可以由于她那张好面目,就能得到原谅吗?

      温有贞在这时问:「可以复合吗?」

      余红也劝张真:「其实她条件挺好的。」

      她在乎「真性情」,看上去十分欣赏温有贞,抿了会嘴唇,不间断的向张真说温有贞的好话,诸如她的家境,她的容貌,她的诚心,说没有见过长成她这样,性格如此坚贞的女性,又举例说她之前的男朋友,说这个男生看着帅,实际上在互联网上聊了不少。

      「真的。」她说,「原谅她吧。」

      「她很难得。」

      「不是还给你转账吗?」

      「学生时代,有谁可以做到这个样子?」

      温有贞也说:「可以原谅我吗?」

      「我可以给你转账的。」

      「你需要多少?」

      张真越听心情越烦躁,嘴唇闭得很紧,看了会窗外。她不缺钱,家里是普通的幸福家庭,能够为孩子铺设一条通往「轻松」的人生路途,钱对她的诱惑力聊胜于无。

      过了一会,她才对温有贞说:「道歉是你本来就要做的事情。」

      温有贞说:「是的。」

      「难道你做那些事,出于你想要留下别人的心,就可以得到原谅,拍拍屁股重新做人了吗?」

      「你想看我给她们道歉吗?」

      张真哑口无言:「……」

      「对不起。」温有贞说,「我觉得很愧疚。」

      她闭合了一下眼睛,眉毛没有牵动的幅度,说出的话让人鉴不出真伪。像是「应试」一样,在卷子上填写的「高分答案」,远看没有大问题,近看是一览无余的空洞。

      张真没有再说任何话,离开了走廊,回到教室。

      温有贞跟随着,一并回到教室。

      她全程没有和张真起争执,更加没有责怪张真的出尔反尔,张真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出尔反尔,她没有答应过温有贞道了歉就可以复合,坚决不与温有贞复合。在她的心目中,温有贞已经触及了她的原则。

      用感情的语言说,这是原则性问题。

      哪怕「原则性问题」多数指代出轨,张真坚持这是「原则性问题」,与温有贞纠缠了一周有余,纠缠到温有贞自称生了一场大病,在高三这么重要的时间,请假请了好几天。

      在温有贞下跪的时候,张真能够放任其下跪;

      当温有贞生了病,张真坚硬的面庞软化了,又变得放不下心。一会觉得温有贞的别墅太大了,能找到药吗?一会觉得温有贞一直独居,身边会有人照顾吗?

      张真决定去看看温有贞。

      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看而已。」

      又对自己说:「只是去问问生了什么病。」

      张真预备开启一场别墅之旅,回到家里,带了大大小小、花样繁多的治家常病的药,用手机拨号叫车。在等车的时候,她看着电线杆上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长得很普通。

      平凡可贵。

      她立即调整好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长成温有贞那个样子。

      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

      二零一八年。

      第十天。

      张真抵达了别墅,夏天的别墅前有绿植,她尝试着打开别墅的门,发现别墅的大门没有锁,可以自由打开,打开门之后,看到了一个正在割腕的温有贞。温有贞注视着手,拿着美工刀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温有贞!」张真叫了一句,「停下。」

      温有贞的面目转过,压着美工刀,在手腕上又割了一刀。

      她问:「怎么了吗?」

      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纵使生命的流逝。彼时是她的第一次自残,她重复割了几刀,感受不到痛,只能感受到精神的强烈专注,血液顺着两道口子,源源不断地流出,白的肤色与鲜红形成强烈对比。

      张真的表情变化了:「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我们好说好商量。」

      温有贞问:「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说着,又割了一下。血全都流出来了,这是一个惊人的量,弄脏了餐桌上的布料,张真感到心惊,手在打着抖,这是她除了在医院,第一次在人生中见到这么多的血。

      「复合。」她即刻说,「复合可以吗?」

      温有贞拿着刀:「复合?」

      「复合。」张真被吓到只有说,「我们复合。」

      「真的吗?」

      「真的!」

      觉得还不够,张真又补充了几句:「真的,真的,真的!」

      温有贞拿着刀,表面上忧郁,伤心到要闹自杀,眉毛无措的样子,眼睛落实不到具体的一个点,实际十分清醒,乃至于内心中笑了一下。心中的她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没有感到任何的怜惜,陌生到像注视陌生人的手腕。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在心中问,「这样就可以挽回了吗?」

      没有割到真正的动脉,只是割破一些表皮。

      这样就可以了吗?

      张真拿了很多张纸,关切地跑过来:「你别再……」

      你别再什么呢?

      后面的话是她想说,但不敢在这个时候再提及的,以免温有贞听到以后,变得理解。

      这句话的全整是:「你别再自残了。」

      她听说有一些人专门以自残为乐,心中担惧温有贞成为那样的人,而今天的「不说」,没有起到任何效用,以后的温有贞,会更加变本加厉。

      万幸的是,今天是她的「初次夜」。

      除了「初夜」以外,在自残上的「初次夜」。

      很多张纸裹在她的手腕上,血液渗透了纸,自残带来的快感是难以想象的,张真不知道,她只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特殊情况,很着急的样子,直到血液止住了,才后怕一样的要拥抱,一直拍着温有贞的后背,以为温有贞也是同样的。

      殊不知温有贞没有。

      她注视着眼前,只是注视。

      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里面空无一物。没有对于活的向往,也没有对于死的恐惧,只构成了一个笑的样子。她真开心,她真高兴,她想要让全世界知道她的心情,眼睛四顾,只有与自己分享,在张真的面前,也只能极力掩饰。

      你知道吗?

      屏幕前的你,知道吗?

      和认定了的、注定一生的对象终于复合。

      真的好开心。

      ……

      张真做梦,梦到了高考前的情景,浑身冷汗的惊醒,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左右,发现两只手臂没有了,旋即迎来的是巨大的幻肢痛。她觉得她的手还在,真的觉得还在,残端、包括以为存在的区域传来无法磨灭的阵痛。

      是温有贞砍的。

      罪魁祸首就在身旁,她的表情如常,甚至还能问出:「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四个字一出,幻肢更加的疼痛,张真痛到踢着被子,温有贞将被子扶起来,仍旧问出了那句话,意识到张真不打算回答,不断摇着张真的身体,动用摇晃,动用跨坐,将张真闹到疼得直吸气,只有回复。

      「停。」她说,「我不爱你。」

      温有贞问:「之前呢?」

      「没有过。」

      「大学的时候。」

      「没有过。」

      「高中的时候。」

      「没有过。」

      「没有」就是「没有」吗?

      张真说了假话,她有爱过温有贞的,在高中的时候,切实的想过与她的未来。现在看着这一张脸,仍在情不自禁地描摹。她看着温有贞,不知是哪一步走错了,变成今天这样。

      温有贞的脸贴近了:「真的吗?」

      「没有过。」

      张真看到放大了的五官,内心中已经失去了恐惧,无谓地转开脸,没成想温有贞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强制正过来。

      温有贞问:「从来没有过吗?」

      张真被迫和她对视:「没有就是没有。」

      「你当时,只看了我的脸吗?」

      「对。」

      「你不是的。」

      「是的。」

      「你说不是。」

      「我只看了你的脸。」

      温有贞摇晃了她几下:「你不是的,你没有只看。」

      她补充了一句:「你撒谎。」

      眼睛变得红了,看上去即将流下眼泪,女性意识到即将流泪,象征性地躲避了一下。张真没有阻挡温有贞的躲避,只有追逐着、观看着她的眼眶。时间缓慢流逝,过了一会,没有流下丝毫的泪水。

      「你有眼泪吗?」张真问,「就学我哭。」

      温有贞闭了一下眼睛。

      从小到大,她没有过任何泪液,哪怕情绪再激动,也只是只无泪的蜗牛。有人说蜗牛走过的时候,留下的痕迹是蜗牛的眼泪,但蜗牛的眼睛结构简单,只能感受光暗变化,没有办法生产泪液。

      她可能是一只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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