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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CD: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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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A:阵阵的春风撩起了旧时梦
推开防盗铁门。喀嚓,钥匙在锁眼中转动的声音格外动听。
进得屋来,我将背包往沙发上一扔:“终于到家了。还是家里舒服!”
明森跟在后面拖着旅行箱:“我还没玩够呢。才半个月,好象一下子就过去了。”
“有什么好玩?走到哪里都差不多。我还是喜欢呆在熟悉的地方。”我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口气,“累死我了。”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脚,半晌。倒看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干吗?”
“唉,又要开始上班了。”——他叹息一声,说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我将手遮在额头上。
“我还不是一样。”
“你的工作有意思得多了。到处去玩,多幸福。像我,整天坐在办公室里,闷也闷死了。”
我斜瞥他一眼:“……古有明训,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千万别跟外行争论,哼哼。”
他奇怪地看我:“你真不觉得好玩吗?我知道你一般跑西北那边的线,这次特意挑了江南。你真的觉得没意思啊……”言下有些悻悻。
“不是啦,我是说当它成为一项工作的时候就挺麻烦的。有好多讨厌的琐事要想着。这次是我们俩的蜜月旅行,当然不一样啦。”我感到过意不去。知道他为了安排这次旅行的确是煞费苦心的,本来公司给的婚假只有一个星期,他硬是又请了一周的假。要扣不少钱的,那种外企。但明森不管,他说反正什么时候请假都要扣钱,以后大概更没时间,不如索性趁结婚的机会带老婆好好出去玩一次。这个注重理财的金牛座男人即使出去游玩,事先亦是思量得周全,但于井井有条之中,未尝不浪漫。
我能领会到他的细心与体贴。
“我当然觉得好玩了。跟你在一起。”他走过来,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我伸出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仰脸看着他微笑,“我只是觉得有点儿累。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我们这次走了好几个省份呢。”
他俯视,抚摸我的头发,面上带着一丝怜惜。
“你好象很容易累。小叶,改天带你去好好做个全面检查吧?你身体是不是不太好,这一路上听你说了好几次累了……”他顿住口,定定地望着我,忽然露出诡异笑容。
我心里有点发毛:“怎么啦?看什么?”
“我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
“什么啊?”
他嘿嘿地笑出声来:“听说有了的女人比较容易疲倦……”
“呸!哪有……哪有这么快!”我的脸登时红了,轻轻打了他一下,“你以为……你以为……”
“你说我对自己估计过高么?呵呵,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呀,我的实力你最清楚了。是不?”他俯下身来抱住我的脖子,“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我推开他。
“检查什么啊,哪里有这么快。才半个月……别闹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要回去上班了。”
我去拿睡衣。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小叶,才回来,你又要带团出去了吗?”
“不会的,他们不会这么快就给我安排的。明天先回去报个到。”
次日回到旅行社,少不得被她们拉住,说些什么有了老公的人,气色就是滋润之类的话。江南走了一遭,土特产扛了一批去给大家分享,虽然此地同事从来不缺各地土物尝鲜,对这些小食,没有人像小孩子一般真心去欢喜。
那些西湖藕粉堆放在饮水机旁。来得早的同事拿它当早点。吃了一个多星期,还没有吃完。办公室里经常弥漫着一股桂花的甜香。那种气味令我渐渐开始感觉厌烦。
有点想吐。十里荷花,三秋桂子,被真空密封包装起来的西湖的甜与风雅,长年供应。那清淡的热气也让我觉得腻了。我绕开捧着一碗藕粉、小心翼翼在调弄的何姐,走到洗手间去用凉水冲脸。
“小苏,觉得不舒服么?”何姐像个幽灵般突然冒出来。我吓了一跳,满脸的水珠,瞪着洗手台上方那面大镜子。
她笑眯眯地挨在我旁边,亲切的眼神。太亲切了,油然觉得周身不自在。
“有点头晕。没事的。”
“刚结婚的小姑娘……还是要多小心点儿好。”她在镜子里向我点头,满面熟络的关怀,压低了的声音在耳边,推心置腹状,“早晨起来,觉得恶心啊就嚼点咸菜,会舒服些。”
我低了头走开。没有的事,中年妇女就是喜欢八卦。我只是闻那藕粉的气味闻得太多了而已。
但十天之后,我的例假仍没有来。一周以前它就应该来了。
明森有天下班从药店买了试纸带回来。隔了一日,又请假带我去医院复查。
我真的怀孕了。
“老婆,我去上班了。”他西装领带,穿着齐整。从卧室门口探头进来向我道别。
我睡眼惺忪地自棉被中伸出一只手胡乱挥了挥:“再见再见,下班早点回来。”旋即闷头又睡。耳听得门锁嗒的一声,轻轻碰上了。
很久没有这样睡过懒觉了,整个人犹如陷入一窝松软的云朵,暖洋洋地只是不想起来。我翻身向里,拉紧了粉色碎花被子裹住肩膀。难怪我妈说人是天生懒骨头,自从休假以来,没几天我便习惯了这样的生物钟,朝朝睡到太阳高挂。
确诊怀孕之后我向旅行社请了长假。也许这所谓“长假”即是永久,可能他们会把我开除,暂且不去想这么多。现在安胎最要紧。我妈和明森的母亲异口同声。旅行社安排的那趟什么丝路之游——沙漠,那种鬼地方,怀了孩子的人怎么能去!想都不要想。况且长途颠簸,大人孩子受得了么?
“小苏,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个养胎啊,就是刚怀上的那段时间最吃紧。这时候万一要是有点什么事,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你听我的,好好呆在家里养一养。不是我干涉你们的生活,你这个工作又不比人家坐办公室,东跑西颠的,怀了孩子真是没法……”婆婆说。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现在暂时办了停薪留职,但想想也知道,旅行社会替我保留这个工作到我十月怀胎完毕、生下孩子再哺乳直到孩子断奶?我宁可相信我会中到福利彩票头奖。
“你先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肚子里的宝宝。明森挣的也不少,媳妇坐个月子又不是养不起……”
也不差你挣的那仨瓜俩枣。潜台词是这样的,我不是听不出。是的,我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小导游,学历、薪水都跟他没法比。况且年纪既不很轻了,人长得又不美,三天两头还要出去跑,将来怎么照顾丈夫孩子?当初公婆是颇不赞同这门婚事的。但事过境迁,已不必再提这些事。
而我如今连小导游也不是了。十一月开始,我窝在家里,彻底成为一等待生产的住家孕妇。我已28岁。头胎生产,再晚的话就要吃力了。连我妈都这么说。我甚至根本没打算表示是否愿意要这个孩子。他带给所有人的惊喜与期望简直已容不得我置喙。
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着生他吧。他,或者是她。尽管,他来得如此突然。
以前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婚姻会是这样的状况。一结了婚,马上就有了孩子。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还未来得及习惯妻子的身份,便要做母亲了。
“我说,你倒是动作真快呀!”小敏拎了一些水果与零食来看我,还没坐下便坏笑着凑到我耳边,“喂,有什么秘诀?透露透露吧?”
“死丫头!你又没结婚,要秘诀有什么用?想做未婚妈妈啊?”
“切,我奉子成婚不可以啊?你知道我家那猪头,每次叫他结婚,他总说求学求学,死不肯回来——他当然不急了,比我还小两岁,男人,还年轻着呢。可是我们女人呢?”我知道小敏在外面读书时认识的那个小男朋友始终是她的心病,提起来,满腔幽怨。
“说真的嘛,酥糖。”她叫着我读书时的外号,一脸贼兮兮地削着蛇果,“你们有什么秘诀?你看你这个28岁的老姑娘,才结婚一个月就一举成功……嘻嘻,你们不会是开门红吧?第一次就成功了?”
“我怎么记得是哪一次!……讨厌,你这披着淑女皮的女流氓,不许再说了。”我侧过头去,躲开她递到口边的手。艳红的蛇果削了皮,散出浓郁的芳香。但闻在鼻端,忽觉胃里一阵翻涌。我用手捂住了嘴。
小敏忙放下水果,拍着我的背:“怎么了?你害喜害得这么厉害,苹果都受不了?要不要去卫生间吐一下?”
我摇着头,剧烈地干呕。仿佛胃与整条咽喉都痉挛起来一般,被一只手揪着,猛力撕扯。可是吐不出任何东西。小敏吓坏了,她甚至想打电话叫我居住在同一小区的母亲过来,我呛咳着,摆手制止了她,但说不出想要告诉她的那句话。
我经常都会这样的,腹中剧烈的痉挛,来得快也去得快。
“没事的,你回去睡吧,真的没事了。”半夜,俯在马桶上方呕了许久,我终于说出话来。歉意地回头,明森穿着深蓝色睡衣,满面张皇地站在身后,在苍白的灯光下看去有几分滑稽。
他拿起洗脸台上的漱口杯,打了水递给我。其实我什么也没吐出来。
“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我现在真的好了。”
“你这样很让人担心。真的好了吗?刚才你吐得好吓人,好象……整副肚肠都翻过来了。”
“可是现在的确没事了。”我不用他扶,自己站起来打开水龙头,掬了些水拍在脸上。清凉醒目,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也驱除干净。我对着镜子揉揉眼,那个裹在格子睡裙里的女子头发蓬乱,但面色红润,看去并无任何不妥。
“要不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干吗整天往医院跑?”我笑了起来,“不是刚刚检查过没几天吗?医生都说我一切正常。我们女人嘛,有了孩子总是要跟平时不太一样的,不吐才奇怪呢。”
他也笑:“听你这话倒像生过多少个似的!我妈都没你这么资深……”
“呸,又胡说八道了。”我拉着他的手回到卧室,在床上坐下来,“你女儿很好,放心吧。”
他把耳朵贴在我仍然平坦的腹部:“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我觉得是。”
“可我觉得是男孩。”
“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像。你看他力气这么大,在里面这么折腾你。”
“你想要男孩?那要是我生了女儿你会不会不喜欢?”
他抬起头来笑着捏我的脸颊:“老婆,我发现你当了妈妈之后变得厉害了!以前哪有这么咄咄逼人!”
“你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他愣了一下,“干吗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感觉好奇怪。你对你老公这么没信心啊,什么年代了,还要为儿子女儿的问题烦心,你以为我是封建老古董吗?老婆,来,亲一口。”
他的嘴唇落在脸上。干燥而柔软。
“反正,不管肚子里那个小家伙是儿子还是女儿,我只知道他妈妈是女的,这总错不了吧?”
“废话!别闹了,快睡觉吧。天都要亮了。”我笑着把他塞进被窝里。
后半夜一直都睡不着。我想是因为中途起来折腾、又用冷水洗脸的缘故。我精神奕奕,躺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耳畔传来明森轻微的鼾声,他白天的工作很紧张。太累了,夜里还要侍侯我。
我翻个身。窗帘开始发白,凸显出玲珑的橘子颜色碎花,一行行零散地斜飘着。像杯汽水,在晨光中有细小的气泡冒上来,微凉,微辣,蛰着舌尖。枕边,他熟睡的脸,渐渐看得清眉目。三十岁的明森,此刻睡得像个孩子。
我还是不困。我很无聊。
摊开白纸。在梳妆台上,移开有限的几个瓶瓶罐罐。冬天的阳光开始变得虚弱,但倍觉珍贵。窗子透进温情的光线,映在握着铅笔的手指上。
要不是实在无聊至极,我也不会想起画画儿来。想当年我还是中学里的美术课代表呢,都没好意思对明森说。一直觉得像我这样平淡的女人,有这么“艺术”的爱好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甚至有点丢脸。
我不习惯任何与众不同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只想要安全,稳妥的生活。
但眼下实在是太无聊了。电视里几十个频道,轮流播放着几部大热的连续剧。遥控器按来按去,看到的都是那几张雷同的面孔,剧情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时段被反复演绎。其实讲的是一个故事。看多了令人神经错乱。某天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对着茶杯垫出了一下午的神之后,终于意识到一旦不用上班,我就像那些退休老人一样,突然陷入可怕的停滞。
生活像个泥潭。空虚得只剩下温暖。软的,四面八方,淹上来。除了电视,除了现在已禁止我触碰的电脑,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当初商量结婚的时候,母亲执意要我们在同一小区买房子,她说她要就近照顾我。
我哪有这么无能,被她说得我像个残疾人。其实我什么都会做,但母亲总是打个电话过来,以各种理由叫我们过去吃饭。结婚至今我只做过两餐饭,其中还有一餐是公婆来看我们时为表示贤惠持家而做的,事后明森在厨房洗了一个钟头的碗盘。怀孕之后母亲则根本不让我进厨房了。我的手指在纸上移动,沙沙,沙沙,寂静的房间里发出悦耳声音。抬头瞥一眼挂钟,11点了。再过一小时母亲便会打电话来叫我去吃中饭。她精心调配的营养食谱,一周七天各自不同。
旅行的照片洗出来了。厚厚的几大叠散乱在桌上。我和明森都不是玩相机的人,照片上二人笑容满溢,分别出现在各个风景名胜留下幸福的印记。是的。我们就是那种在很多作家笔下被屡次鄙视的每到一个地方,只顾挤火车一般匆匆拍照的游客。不带脑子,不带眼睛,旅行的意义似乎只是拍下一些千篇一律的照片,回来后藏诸相册,每逢亲朋好友来作客便取出请人观看,以证明自己到过那个地方。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少女时在同桌的怂恿下看三毛的书。她看到大漠的落日,她看到野马奔跑过长满百合花的原野,她看到南美高原的凄凉雨景。总是单独,一个人,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然后感觉寂寞刻骨。我不认为这样就是幸福。
我要的幸福,是仰着我不化妆的、并不漂亮的脸,挽着我丈夫的手,在各个人潮如涌的风景名胜赶火车一般照相,留下两个样貌平庸的人形于山青水绿中,成就一张可以拿来给亲朋好友观看然后过目即忘的照片。一如每次我带的那些团员。这样比较有益健康。
傻瓜机拍出的相片上,江南的烟雨氤氲,是看不出来了。而且再加上我们两个在镜头前的笑脸。江苏、浙江、安徽、江西……背景中的山水与楼船基本上被遮挡无遗,偶尔漏泄一点,面目雷同的青绿灰白,还有人群。我翻遍了这些照片。其实那些作家说得也有道理,任何游客众多的地方,看起来总是一个模样。
今天母亲大概该给我炖萝卜排骨汤了吧?心不在焉地瞟着时针,11点45,我想我来得及把这张画画完。
是在江西的一个小镇上看到的古民居。一栋木质小楼,并不是很出名,但很漂亮。或许它是此次出门给我印象最深的建筑,我喜欢那些简朴的雕刻与花纹,在那天清晨的薄白雾气中。可能跟我在街边吃到的那碗馄饨也有关系,江西的清汤馄饨,那种传统的早点摊。美味的食物总是令当时的记忆变得格外美好。假如可能,我愿意用我的傻瓜机拍下这栋小楼,在没有我们两人笑脸遮挡的镜头里。但遗憾的是它现在仍是民居。要征得主人的同意太麻烦了,况且方言又不通。
我觉得所谓把最美好的留在回忆里这种说法很矫情。假如美要在遗憾或残缺中才能保留下来,我宁可不要它。美与满若不能两全,我选择后者。因此我想画下这次旅行中唯一真正想拍而又没有拍到的东西——以我初中美术课代表的水平。反正纸张很大,而我只是画一个小小的小房子在角落里而已。
我已决定无论画得如何,都藏起来不给明森看到。快完成时接了一个电话,果然是母亲,今天中午果然是萝卜排骨汤。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知道下一个电话会是谁打来,下一顿饭吃的是什么。这样的生活,我很满意。
这样的幸福已经没法更增添。对母亲说十分钟之后就过去。记得刚才多画了一个游人在门边,画得并不好,还是把他擦掉吧。我放下电话,回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橡皮准备涂改。
但是纸面上,深灰浅灰的铅笔印迹,勾勒出来的那是个什么?
……
十分钟后我坐在娘家的饭桌前喝着萝卜排骨汤。母亲不时催促吃快点,免得凉了。我舀起汤里的萝卜块,它很清甜,比排骨还好吃,但我没有心思细嚼。
“妈,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房子,是小小的,很低很低,三角形的?”
她诧异地看我,仿佛我在说印第安语。
“什么小小的三角房子?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那种很小很小的房间,很破旧的样子,窗子开在屋顶上的。我们有没有住过这样的房子啊?比如在我小时候、还不记事的时候什么的?或者,我们家有什么亲戚住这样的房子吗?”
“……你快点喝汤吧,什么房子房子的,难道你还嫌现在住的房子不好,还想再买房不成?我们家没有人住这么奇怪的房子,你这孩子都快当妈了,说话怎么还颠三倒四的!打哪儿冒出来的这念头啊,什么三角四角屋子……”
“是三角形的小房子。”我重复地咕哝道。端起碗,喝光了剩下的汤汁。
是的。那种屋顶呈三角状、上面开了小小窗户、里面极其狭小和低矮的房子。根据比例来看,人如果想要直起腰来,身体恐怕要探出窗外。
它出现在那张大纸的一角。淡淡的,灰色的铅笔线条。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画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
我记得我一直在画那栋江西小镇上的老木楼。那美丽而简朴的建筑,我明明记得一笔一划,勾勒出了它的模样。但,它到哪里去了?
何以,何时,变成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