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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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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摸了摸手中长弓,望向远方苍莽。
阳春三月,草木葳蕤,这条通往吴郡腹心处的林间小路也葱茏翠绿,将牵着马匹快步行走的三百锐士完全包裹。
他们此前花费了一个夜晚的时间从会稽疾驰到吴郡,途中跨越同样在官军掌握的吴兴郡,没有激起一丝波澜——这本就是一场突袭。
现在云破日出,天光洒落,队伍也按计划在天亮前潜入吴郡境内的林野,王琅便下令牵马步行,一面遣了斥候远远探路,一面让刚咽过干粮的士兵散步消食。
“郎君,前方有士卒操练。”
先前派出的斥候打马回转,报出前方传来的消息。之所以称王琅为“郎君”则是因为王琅以白衣领兵,并没有被授予官职——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晋朝以白衣领兵的士人并不罕见,王氏、庾氏都有这样的先例,王允之也是如此。
王琅扣着长弓的手指一紧,声音却沉稳如山:“停。”
自有传令官挥旗向全军指示。
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方才还松弛悠闲的士卒气势骤变,一个队列一个队列止步勒马,转眼间肃然一片。倘若见过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时的连贯场景,大约多多少少能想象出三百人忽然划分成几队,又一队队接连着停住步伐的景象。
“可知是官兵还是私兵?人数多少?精劣如何?”
王琅看着斥候问话,条理清晰,从容不迫。
按照她和兄长允之先前的谋划,这支队伍应该从小路绕至岖口,截断苏峻部众运送吴郡军械粮米回建康的线路。而他们现在所走的小路是王允之去年探访吴郡,经由当地人指点亲自走过的。苏峻的兵力主要部署在西北一带防线,不可能连这种小道也分兵把守。
换句话说,林间有士卒操练是完完全全出乎王琅意料外的事情。
哪里来的士卒?绕开还是清剿?一切都将取决于王琅的判断,王允之帮不了她,姜尚也不能。
“二三十人,看衣甲似是吴人私兵。”
东汉三国,战祸不断,世家豪族蓄养私兵的风气愈演愈烈。吴之四姓,顾陆朱张,每一家都蓄养了上百私兵,储藏了千余兵甲,战斗力远远超过一般的官方军队。
当然,也只是高过一般官兵而已。
对于自己手下的三百骑兵,王琅还是很信心的。
“附近有哪家坞堡?”
她一边问,一边回想二兄允之指着州郡地图向她介绍的内容,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附近应该并没有大族修筑的坞堡才对。
“无。”先回来的斥候摇头否定,王琅又看向次一批返回,侦察到更远处的斥候,对方倒是没有让她失望:“禀郎君,前方山腰处似有炊烟人迹。”
这么一说她好像想起来了,顾氏的庄园就修在附近。二兄允之只跟她说了郡中大大小小坞堡以及官府工事分布的位置,诸如庄园别墅之类的民居并没有提起,顾氏庄园的位置还是真石告诉她的。
如果从地形上看,山腰阴面地势平坦,兼具山林湖水之胜,选在那里建庄园倒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放着防卫完备的坞堡不住,反而跑到庄园里优哉游哉游玩什么的,这群家伙到底把战争当成什么了……
面不改色地藏起满头黑线,正打算吩咐队伍绕开顾氏私兵,王琅忽然来了主意:
“魏五,你随我去一趟山腰的顾氏庄园,其余人原地待命。”
黑眸出奇明亮。
◇
在两名顾氏私兵的带领下,王琅踏上通往山腰庄园的道路。
十岁出头的少年正是男女莫辨的时候,晋朝男子又多有熏衣剃面,傅粉涂朱的嗜好,一副弱柳扶风,顾影自怜做派,半点阳刚之气也无,很容易被混淆性别。
王琅自着戎服以来从未被人怀疑过是女子,反而被许多兵士暗地里称赞为真男人就是这种世风下的结果了。
再加上王琅步履均匀,身姿秀拔,从山下走到山腰连气息都没错过一分,显然体力上充满余裕,恰好是江左百姓最欣赏的男子类型——美姿颜,兼骁武,一如当年的孙策周瑜。
那两名顾氏私兵不仅没有怀疑,反而对她极有好感。正在庄园内招待客人的园主顾毗也是如此。
王琅听他寒暄的第一句是“来客从容”,便知道他已经从自己这么快抵达庄园而神色轻松发现端倪,也能看出他眼中不经掩饰的欣赏。
二兄允之说得没错,只要能力足够,让南人接受她的年龄比让北人接受要容易些。
确认这一点,王琅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她此行的目的是向顾氏借兵,执行的却是非常简单容易的任务,即在她击溃押送军械粮秣的敌军后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到来的阵势进一步击溃敌军心理,方便她追击而已。
按照她和二兄原本的计划,只是夺回官兵囤积的军械粮秣,不能夺回就放火烧了,顺便收拢一些吴郡士人,了解吴郡现在的情况。
但发现顾氏在此地藏了一股私兵,战力颇强之后,王琅有了新想法。
反正官兵囤积的军械质量一般,她也看不上眼,倒不如夺了武装精良的敌军军械回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俘虏一批敌军士卒——苏峻手下的士兵乃是北抗胡族的精锐士兵,素质比一般官军好太多了。
大略向顾毗讲述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又透露水面有人接应之后,王琅得到让她满意的答复。春夏水量充足,从吴郡到会稽乃是顺流,行船比跑马还快,根本不用担心被追上。
除此之外,顾毗还承诺立刻派人帮她联系四散逃逸的吴郡属官。
这些属官熟知郡务,掌握典簿,本应随吴国内史庾冰一起投奔会稽。只不过苏峻的主要目标是庾冰,庾冰平素又不得人心,这些属官便像大难临头的鸟儿一样,各自找自家亲戚躲避起来,根本不管庾冰死活,只有一名铃下卒划船载庾冰逃奔会稽。
王琅不怎么在意这些人的道德素质,那是她的父兄需要操心的事情;但她知道能被选为属官的士人大多就出身于吴郡,即便苏峻攻占吴郡也有门路掌握郡内情况,比王琅自己去寻所能找到的士人要有用得多。
想到这一点,王琅离席一揖,感谢顾毗的好意。
这样的行为对顾毗而言自然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却是帮了大忙,况且对方主动提及,自然也有看好她前途的意思在,王琅必然要表达出自己的领会与态度。
“兵务在身,不敢久坐,来日再来打扰顾公。”
“如此,老夫便在此静候王郎破军佳音了。”
商谈完毕,分手告别,王琅带上陪自己同行的魏五与顾毗所借的五百私兵一起下山。仅从数量上看,从顾氏借来的私兵倒比她本人所领的精兵还多,这还只是顾毗随随便便一点就拿出的数量,东晋王权的衰弱真是到了极点。
话说回来,她现在的想法也有点奇怪。
权力分散到世家大族手中总比集中在君王一人手中要来的民主些,东晋的门阀制度倒是有点接近现代的责任内阁制,为什么她却更喜欢君权空前集中的汉唐二世呢?
维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漫无边际走神一阵,王琅握握缰绳,向斜后方的竹林瞥了一眼。
躲在竹林里偷窥视线还敢那么放肆,以为她是死人吗?
似乎是没想到会被发现,探头张望的小脑袋猛地一呆,随后匆匆忙忙往后一藏,躲至原本站位靠后的同行人身后,揪紧对方衣服悄悄耳语:“他发现了?”
要说悄悄话就声音小点啊……
王琅抽抽嘴角,黑线挂了满脸,却听魏五有些惊叹地咦了一声。王琅原本只是漫不经心一瞥,目光转瞬已经收回,听到属下惊叹出声,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往林后又望了一眼。
好一只粉雕玉琢的小笼包。
看着对方皎然如临风玉树的神姿容止,王琅眼中亦不□□露出欣叹之色。即使在垄断了美人资源的世家望族之中,这样出类拔萃的品貌都足可称得上第一流了。
“我想应该是的。”
悠闲和缓的声音,大概是在回答躲在身后拿他挡人的另一只小笼包的问题。
与此同时,王琅发现对方以同样悠闲和缓的神韵转动黑眸,非常自然地对上自己视线,目光相接。
“走了。”
虽然有些意外,王琅也没当一回事。向竹林后与自己对视的小少年微微颔首,她一抖缰绳,驭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