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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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大了，客栈内挤满了歇脚的人。
掌柜的乐不可支的收着钱，只觉得“瑞雪兆丰年”这话果真再对也没有了——大雪阻路，这些行人无处可去，可不就都来他店里了么。他一边喜滋滋的数着铜板，一边盼着雪能下得再大些。
忽觉一片阴影从眼前压下，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来、在他面前的台面上敲了敲。掌柜忙把自己从钱堆儿里拔|出|来，端了笑脸儿向来人看去。
那是个有些奇怪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袄子，头上还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帽檐有一道明显的缺口，像是给什么锋利的玩意儿劈坏了。口鼻都叫粗布掩得密密实实的，看起来十分畏寒的样子，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
见他一脸穷酸相，掌柜便有些漫不经心的垂下眼去看账本：“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男人沉默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锭，扔在柜面上。
掌柜忙又搓了手道：“哟、您这是……”
男人仍旧没说话，只探手点了点挂牌上的女儿红、然后比了个“一”。掌柜热情的吆喝着，亲自为他温了酒——这年头酒金贵，一壶可有得赚。
“一壶女儿红，您给我半贯钱就是了！”
他摇摇头、把那银锭子推到掌柜面前，提酒、转身。于是掌柜便也不再管这人的奇怪处，高高兴兴的把钱收了，又重新沉浸到账本里。
男人慢慢走到角落，在那张断了半条腿、靠着墙角的破桌子边上坐下了。他伸手把遮住脸的粗布往下拉了拉，堆在颈间——是尹志平。
昏暗的光线蹭过他的鬓角，模模糊糊的勾勒出他的面目，或许是久经世事磋磨的缘故，他身上原本那股温和俊秀的气度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硬朗而坚韧的东西，就好像质地精良的生铁经过锤击、火焠终于成为了锋锐的宝剑。
尹志平一仰脖，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酒。热辣的酒液从喉头滚落，暖暖的熨帖着胸腹。他舒服得叹了口气，到这会儿才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天色暗了，小二殷勤的在他的桌上点了盏灯，他侧过脸向对方微笑的一点头。温暖柔和的灯光罩住他，在他的面庞上晕开一片细腻漂亮的蜜色。
小二被他笑得晕乎乎的，忍不住挠了挠脑袋，傻笑着跑开了。
他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把手伸进怀里、捏了捏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垂下眼帘、微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回忆。
忽然一群人匆匆走进客栈，同掌柜说了几句话，便在尹志平邻桌坐下了。他们悄声的谈着些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在嘈杂的店里几不可闻。但尹志平耳力极好，隐约听出他们说得不像是汉话，倒像是金语。他一下就警觉起来，掩饰性的捏了酒壶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那群人坐了不多久，吃过饭便又匆匆离开了。
尹志平的手按在怀里，捏着小布袋——马上要到年关了，他答应了过儿要回去陪他过年的。但是他早就听说金朝新换的狗皇帝完颜守绪丢了汴梁，不知道逃去哪儿了[1]。
今日他看这群金人穿着富贵、行止匆匆，倒是觉得有点像了。
刹那间，千万思绪从脑海中转过。尹志平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他想，他可以陪过儿去过以后的每一个年，但是可以手刃仇敌的唯一机会，或者就是当下了。
他尾随这群金人赶了七八里路，一直到雪停了，他们才在一处旷野停了下来、稍作休息。他经过一路的观察，大致已经辨别出到底哪个才是为首的人了——但不管如何，这里的每一个人他都不会放过。
他这样想着，弯起了唇。
借着浓黑的夜色,尹志平摸到那辆马车边，学着几个随侍的样子轻轻的一敲车板。里头的人果然中计，撩开帘子探出头，正要问话，就叫尹志平攥住了衣领、硬生生给抓出了车窗。
他被粗暴的掼在地上，头着地、脖子直接摔断了。
一代帝王——就这样不为人知的死在荒野里。
随侍终于发觉不对，往马车侧边走了两步，只见一双乌黑泛光的眼睛猛地盯住他，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从他股间猛地窜起，迫的他向后退了半步。
“有刺——！”尖叫被雪亮的刀锋截去了一半。
随侍颓然倒下，腰间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刀鞘。
那一声欲言又止的尖叫惊得所有人都跳了起来，戴着破斗笠的刺客握着夺来的刀，穿梭在慌乱的人群中。银芒闪烁间，刀锋上开出万朵红花。
一夜过去，阳光刺眼。
莹白的雪地上血迹纵横，像是一张夺命的网，拢住了荒野上死不瞑目的尸首。
尹志平拄着卷了刃的刀，茕茕孑立在苍茫天地间。
忽然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他猛地侧身一闪，却仍旧被打中了斗笠。破破烂烂的斗笠这回彻底坏了，四分五裂的落在雪地里。
他回首望去，阳光落在他的眉间，映亮了那道深刻的刀疤——像是一尊闭着第三目的二郎真君像，俊美无俦。
只见一名贵公子模样的俊秀年轻人正笑盈盈的望着他：“兄台好俊的身法，不知贵姓？”他的声音微微上扬，带了一点异族的口音。
尹志平沉默的凝视对方片刻，忽的足尖一点地、轻轻跃起，几个起落间便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而旷野的雪地上却未留下半个脚印，仍旧平整如一块莹白的玉璧。足见他这些年真刀实剑的厮杀过来，不说别的，轻功就已臻化境。
贵公子微笑着目送他离开，随即向前踱了几步，从雪地里将一柄折扇挖了出来，正是方才偷袭尹志平的玩意儿。他一抖手腕展开扇面，扇骨在阳光下闪烁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刺客白？不过尔尔。”
忽然一道宏大浑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将他笼住：“霍都，不可胡说八道。”
霍都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是，师父。”
几日后，金国的最后一任皇帝的尸体被发现，刺客白的名声更加响了。几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说“刺客白”三个字。但是这个时候，人们对这三个字的观感，已经渐渐从“钦佩”变为了“恐惧”。
当他杀死第一个恶人，他是众望所归的英雄。但是连最后的暴君也死在他手中时，从前那些崇拜他的民众，便滑向了他的对面——没有任何人希望，有那么一个不知名的存在，可以悄无声息的决定自己的生死。
但是这一切隐藏在晦暗中的恶意，现在都不在尹志平的思考范围里——他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了面前的这位小少年身上。
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细皮嫩肉，此刻虽然皱了眉、满脸不豫，仍旧十分漂亮、并不惹人烦，反倒叫人生怜。
尹志平抿着嘴在纸上写道：过儿，此番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此后我定不会再如此了。写罢，小心翼翼的将纸条递给气皱了脸的小祖宗。
小祖宗看过纸条后却更加生气了，一把将纸揉成团扔在地上。尹志平之后再写纸条，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了。见他如此，尹志平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默默坐在那里不出声。
其实他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说给过儿听，只恨自己有口不能言。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尹志平为了回来见过儿、着实赶了几天的路。此刻实在是有些累了，便转身向屋外走去、打算先回镇上的客栈躺一会儿。
才走进院里，便听过儿“噔噔噔”跑出来，冲着他大喊道：“我也不想见你！你以后不要来了，我才不稀罕你可怜我！”话说到一半，便露了哭腔。
尹志平诧异的转过身，只见他的过儿正不自觉的噘着嘴、眼角红了一片，泫然欲滴的模样。见状，他不由走上前，轻轻将过儿搂进怀里，一遍遍的摩挲着小孩儿后颈的那块皮肉。
过儿把脸埋在尹志平的衣衫里，含糊不清的哭着，那呜咽声又可怜又委屈。哭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嚎啕、特别不好意思的望着尹志平，期期艾艾的道：“哥哥——我——我——哎！”
尹志平看出他的小心思，不由一乐，使劲揉着这小孩儿的脑瓜、又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揉完一通竟然还嫌不够，他一把抱起过儿，在小孩儿的头顶亲了一口。
过儿“腾”的一下红了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已经学会害羞了、开始自然而然的抗拒长辈对自己亲昵。但是这一刻，崇敬的“大哥哥”亲近自己所带来的喜悦，已经远远超过了小男孩儿才冒了个尖儿的自尊心。
于是小孩儿顺势搂住尹志平，在他的下巴重重的亲了一口。
尹志平被他亲得一愣，随即笑意更深，使着坏把小孩儿往空中一抛，吓得过儿“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恶作剧得逞后又稳稳的接住过儿。这一大一小，就在院里玩起了“抛高高”的游戏，两个人到最后都满头大汗、脸膛通红、笑到直不起腰。
在那个下午，尹志平脸上爽朗的笑意，依稀同若干年前蒙古草原上那个搂着至交放声大笑的小道士的面孔重叠了。
后来尹志平又陪着过儿玩了几个月，过儿缠着尹志平要学功夫，尹志平知道穆念慈不愿意儿子掺和江湖上的乱事儿，便只一个劲的哐他，说自己武艺很是不灵光，只识得几个字。
直忽悠得过儿信了他的鬼话，还松口说，要同尹志平学识字。
待到离开时，过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来？又要走好久么？”
尹志平闹起来也很没个长辈样儿，只一个劲逗他、留了个纸条说，待你读罢春秋就回。过儿还真信了，天天催着他妈去镇上给他买这劳什子《春秋》，结果书一买回来直接就傻眼了。就他这才识了几个字的水平，想要读完《春秋》？
不如还是做春秋大梦罢！
其实尹志平也就是逗逗小孩儿，他这回是去参加施珉的冠礼，这孩子自从在几年前被他费尽心机送入大儒门下后，便潜心在山中读书。直到前一阵才给他来了信，说是邀请尹志平去参加他的冠礼，待礼毕，便可以出师了。
这样的大事，尹志平自然要去。但怎么也不会耽搁太久，顶多几个月便可回去逗过儿了。谁知道好巧不巧、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家过儿出了个大事儿。
等到尹志平带着路上买的小糕点兴冲冲回到上饶时，那栋小瓦房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化作了一片废墟，而杨过母子两也不见了踪影。
裹了七八样糕点的纸包“啪”的掉在地上，一群蚂蚁嗅着香气从缝里爬到包裹里，乐不可支的搬运着这些从天而降的口粮。
尹志平面色霎白，转身跃上马背，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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