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青梅》温小别

1、第一章

　　“我沈玉怀的这辈子——”

　　老人坐在摄像机前，说到半截，又整了整衣领。

　　“小伙子，再来一条吧。”

　　摄像小哥翻了个白眼：“奶奶啊，您数没数过您这是第几条了？”

　　“噢，七十二条。”老人补充，“我数学不错的。”

　　“……”

　　鹅的老天奶，这是一回事吗？

　　摄像懒得和这孤寡老人计较，他按掉手机接送孩子的闹铃，让相机聚焦在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耐着性子叮嘱：“最后一条啊。”

　　自然的光影透过窗外的芭蕉，折射在暖色调的沙发上，老人端坐着，清清嗓子，张口说：“我沈玉怀这辈……我觉得，还是不要戴眼镜好。”

　　摄像小哥：“……”

　　老人摘掉老花镜，放进抽屉里。

　　她再次整了整了衣领，不等摄像说开始，便兀自说着。

　　我沈玉怀这辈子……

　　要从她刚出生时说起。

　　那时候全国搞计划生育，标语贴满大街小巷。

　　早恋爱早结婚早生子早受累！
　　孩子多自资金疲奔波为温饱！

　　而沈玉怀是计划之外的产物。

　　据说，母亲素珍发现怀了的时候，已经流不得了，一大家子都有正式工作，要是报告上去，一定会对工作造成不良的影响。

　　流不得产，又留不下。

　　碰巧，素珍有个远方表姐，说是有亲，却也是九族之外还八字没一撇的亲。

　　于是，这位摘了子宫的老表姐突然有了孩子。

　　她给孩子取了个名，沈玉怀。

　　和她妹妹家的男孩属平辈。

　　后来，俩人一块上学堂，同学们都戏称他俩是古偶小说的男女主。是啊，一个叫沈玉怀，一个宣玉衡，都是极为文雅的名姓。

　　宣玉衡和她同一年出生，但要比她早来了一季。据长辈们唠闲话时，就说俩人还在襁褓的时候，宣玉衡就喜欢这个小妹妹，摸人家的手，还和人家嘴巴亲。

　　小时候，她记得他俩是挺亲的。

　　老表姐没有丈夫，在化工厂工作忙了，就把沈玉怀放在宣家照看，两个孩子同吃同住。

　　那时候，要是问沈玉怀，谁是她最好的伙伴，她指定毫不犹豫地说：“我小哥哥！”

　　宣玉衡从小活泼好动，真配不上他这个温文尔雅的名。

　　但是他嘴巴甜，不怕生，会哄人，都说他小小年纪像成了精。沈玉怀则截然相反，她做事慢吞吞，除了和宣玉衡相关的话题，都不怎么言语，班里的同学还给她起外号“沈木头”。

　　后来了上了小学，有个姓侯的班主任在开班会的时候，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沈玉怀有自闭症倾向，大家都不要歧视她。”

　　“啥是自闭倾向？”

　　“就是神经病吧！”

　　沈木头从此变成了沈神经。

　　对于一些特别复杂的词汇，沈玉怀并不明白，也不在乎。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宣玉衡一个人，宣玉衡去哪里，她就跟屁虫一样跟在哪里。

　　她只是不喜欢宣玉衡的那些朋友。

　　他到哪都是孩子王，他爱玩会玩敢玩，同学们都追随他，班级投票选举几乎全票通过——为什么是几乎呢，因为差了一票。

　　沈玉怀没有投给他。

　　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他那么受欢迎。

　　她曾经画过一幅画，画面里的小男孩浑身被涂成屎黄色，老师是这么形容的，但在沈玉怀的世界里，那是金光闪闪的宣玉衡。

　　同学们哄堂大笑。

　　看着那幅画，宣玉衡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奈何沈玉怀毫不知情，下了课屁颠屁颠地过来找他，献宝似的把自己的大作拿出来：“诺，小哥哥。”

　　宣玉衡眉梢猛挑，在同学们蜂拥而上嘲笑他有个傻妹妹之前，嗖的一下把那张画塞进桌柜。

　　“喜欢吗？”沈玉怀笑着问。

　　其实宣玉衡不觉得她傻。

　　她的数学成绩不错，只和一百差一分，也许她还是个天才呢。但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都很好面子，也渴求独立，他不再需要一个跟屁虫小妹妹了。

　　宣玉衡试图让沈玉怀理解。

　　“沈玉怀。”

　　“唔。”

　　女孩觉得他把画收起来，一定是很喜欢：“小哥哥，我可以给你画很多，很多，很多。”

　　她读不懂宣玉衡眼底的厌烦，反而理解成了相反的意思。

　　宣玉衡想，她真是个傻子。

　　他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女孩很乖顺地贴近他，他比她高一截子，她软乎乎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什么东西在那里面跳，跳得很厉害。

　　那是心脏。

　　但是宣玉衡的心脏并不会因为她的靠近而跳动剧烈，那颗让她在那一刻，感受清晰的心跳声，是她自己的心脏。

　　可是下一秒，她的心脏就不会跳了。

　　“沈玉怀，你别叫我小哥哥了，”宣玉衡一脸的难为情，“现在班里同学都叫我大哥，你也叫我大哥吧，或者直呼其名也行，就像我叫你一样。”

　　事实上，沈玉怀并不能完整地念出宣玉衡的名字。

　　离近之后，她才看清她的那幅大作，被宣玉衡不珍惜地压在桌柜的最底下，仿佛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小哥……”

　　“说了不要叫我小哥哥！”

　　他声音有些大，引得同学们都看过来。

　　沈玉怀不喜欢惹人注目，她瞳孔微颤，只觉得自己和那幅不被喜爱的画一样，被压在了五指山下。

　　不过她也不会伤心。

　　同学们说，傻子不会伤心。

　　但沈玉怀回家后还是哭了一整夜。

　　在那张被宣玉衡像分三八线一样，用一条软枕隔开的小床上，沈玉怀头一次背对着他睡，蒙着头，初冬的风声掩住了她的呜咽。

　　宣玉衡怀疑，沈玉怀偷他的东西。

　　因为第二天，他在沈玉怀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张“屎黄”的画，被撕成了无数个碎片，混着食物的残渣，更像是一坨屎了。

　　沈玉怀会把这张画找出来扔掉，说明她具备正常的审美，宣玉衡应当高兴才对。

　　但是盯着那团垃圾，那依稀可以看见的，沈玉怀一笔笔画上去的“金光”，宣玉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愧疚感。

　　一幅画而已，他没必要和沈玉怀发火。

　　在第二天晚上，他像是给自己减免内疚似的，把两个人中间的软枕往下拿去了一点，好让沈玉怀有机会拉着他的手，她总爱那样做，但是宣玉衡不喜欢，她的手太软。

　　沈玉怀背对着他，被子隆起细细的一条。

　　“喂，沈玉怀。”

　　已经十点钟了，房间没有开灯，他在一片黑暗里伸出手，伴随着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沈玉怀，我们拉手和好吧。”

　　拉手，代表和好的意思。

　　沈玉怀没有说话，但宣玉衡能够感受到黑暗中那团柔软覆了过来，紧紧地把他的手握住，用更小的声音说：“那原谅你好了。”

　　这是宣玉衡第一次想要赶走跟屁虫沈玉怀，结果以失败告终。

　　他想甩掉这个麻烦。

　　宣玉衡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不成的。他人缘好，成绩也在班级名列前茅，德智体美劳多方面开花，篮球比赛、朗诵比赛都取得了优异成绩。

　　沈玉怀的学习生活就很简单了。

　　做数学题，和跟着宣玉衡。

　　宣玉衡的好哥们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衡哥，要不这样，咱们把沈玉怀约出去，然后……”

　　宣玉衡皱了皱眉：“她不会吓哭吧？”

　　“哭了更好呢，有了这次教训，她以后就不敢随便跟着你了，”林霄用手肘撞了撞宣玉衡的肩膀，笑着说，“把她赶走，这周就能去张舒然家写作业了。”

　　张舒然是班级的学习委员，长得很可爱。

　　宣玉衡对去她们家写作业不感兴趣，他只是想快点甩开沈玉怀，于是点了点头:“好吧。”

　　一无所知的沈玉怀收拾好书包，慢吞吞地走过来。

　　林霄吹了声口哨，去追前面的张舒然了。

　　梧桐树下，宣玉衡不怕冷似的棉衣敞着穿，他长得高高瘦瘦，再厚得棉衣也不显臃肿，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踢来一只体育课上的足球，在脚下熟练地颠着玩。

　　教室已经没有人了，沈玉怀就是这么慢。

　　“小哥哥……”沈玉怀的声音不太好。

　　宣玉衡一愣，足球骨碌碌滚到角落，比屋外的冷气先吹过来的是沈玉怀身上的奶味，老表姐嫌她个子矮，每天早上都要宣母给她冲一杯热牛奶。

　　沈玉怀扯着他的衣袖：“小哥哥，我语文卷子，不见了。”

　　“……”

　　晚饭吃得是大米饭拌西红炒鸡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道沈玉怀平时最喜欢吃的菜，今天却没有勾起她的胃口，宣妈关怀地问：“怀怀啊，是不是感冒了身体不舒服？”

　　听她说话有鼻音呢。

　　沈玉怀哼哼两声：“我，没事，没事。”

　　她说话像来这样，想得慢，还有点结巴。

　　宣妈不相信，又碰了碰儿子:“宣玉衡，你说，在班里是不是有人欺负怀怀了，当初把你俩放在一个班，就是要你这个当哥哥的照顾好她，我看你是把我平时说得话都当耳旁风了吧。”

　　宣玉衡翻了个白眼，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扒拉完后，起身去洗碗。

　　平时两个孩子都会在客厅里看会电视，一个想看海绵宝宝，一个想看喜洋洋，争个不停，今天估计是昨夜多得写不完，房门关着，谁也没出来。

　　宣妈一向散养孩子，自己去隔壁屋睡美容觉了。

　　钟表的时针指向十二点。

　　黑洞洞的屋子里鼓起一大个打球，泛着朦胧不清的光。

　　“呜呜呜小哥哥，你快点。”

　　“我好害怕。”

　　“小哥哥……”

　　宣玉衡烦的受不了：“沈玉怀你能别叫了吗，影响我发挥！”

　　沈玉怀才闭住嘴巴。

　　她双膝分开，半跪趴在床上，两只小手把被子撑高，足够宣玉衡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帮她抄卷子。

　　“可是……可是卷子抄好了……”

　　不等她说完话，宣玉衡就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沈玉怀，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光给你抄卷子吗？”

　　沈玉怀张大眼睛：“答案也……”

　　“也抄上了，肯定比你答得好。”

　　“谢谢小哥哥！”

　　一张语文卷子，包括阅读理解和小作文，宣玉衡抄得手指酸麻，好不容易抄完了，连忙关了手电筒，蹑手蹑脚地下了地，往沈玉怀的书包里一塞，超绝不经意地问:“喂，沈玉怀，这个周末要不要一起到友谊公园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