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春山》鱼门

22、第二十二章

　　我们三个从马车上摔下来，马车立马四分五裂，那些断木横梁重重地打压在我的身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等我眼前重新出现影像——黎少爷持枪又朝着于沛的右腿开了一枪。

　　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忘记发生了什么，伴随着嗡嗡的耳鸣声，我的脑袋不停地冒着冷汗。

　　于沛双膝跪地，小姐大叫一声：“于沛哥！”

　　小姐趴在地上，身上压着一根车轿顶盖，我这时才清醒过来。我准备去将她扶起，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劲，腿没有知觉，抬不起来，我看着小姐狼狈的模样，心中着急又心疼，愤怒地在腿上锤了几拳。

　　黎少爷将本对着于沛的枪转向小姐，我害怕极了，大喊了一声：“小姐！”

　　他弯腰眯着眼睛，当他将小姐认清之后，蹲下来捏着小姐的下巴，怪笑了一声：“原来是你啊，清钰——格格。”

　　“放开她！”于沛用低沉有力的嗓音喊着。

　　黎少爷回头看看于沛又看看小姐，然后起身又重新回到于沛身边，猛扯下于沛脸上的黑布。

　　我身体突然一紧，头皮发麻。那张黑布下面是一张崎岖的脸，刀痕密布，就像是微缩的山脊山脉。

　　“我以为你这个刀疤客是谁，自从我留洋归来这些年，我可没有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陷害我，我一直想不通。”

　　黎少爷用枪向小姐指了指，继续说：“看到她我就明白了，看来你是敦硕亲王的人了。如此看来这场荒唐的复辟是你们早有预谋了。”

　　“要杀便杀，放过她们。”

　　“她，我没那么残忍，敦硕亲王现在恐怕都快走到黄泉路上了，留下她，也算积德。”

　　“你说什么，我阿玛怎么了？”小姐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地朝着黎少爷喊。

　　于沛闭上眼睛，好像说了一句：“终究还是晚了。”

　　“你阿玛参加复辟你不知道吗？讨逆军现在正在北京城里讨伐呢，敦硕亲王一代忠臣，视死如归，年逾六十还带兵冲锋，敬佩！”黎少爷说着还高举双手抱拳。

　　老爷……

　　我的眼前浮现出京城中的景象，黑云压城。老爷穿着铠甲，那早已不合身的铠甲就像甲虫的躯壳。杀声大喊之中，老爷左劈右砍，奋力杀敌，他迟缓却又英勇。

　　忽而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狂风吹起他灰白的长须，老爷睁大眼睛向身后倒去，他脑后的那根长辫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就像是被辫子活活勒死。

　　这些年老爷年事已高，心灰意冷，每日只是得过且过，我本以为他英雄迟暮，却没想到是抡锤黄忠。老爷的抱负是我亵渎了，我感到我的心脏收紧，我狠咬着嘴唇，眼睛里水雾蒙蒙。

　　小姐没有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地对着黎少爷问喊，她将头垂下，入坠冰窟。

　　“这些年你们还是做着复国的大梦，想要来暗杀段总理的人，以此挑起我家与段家的矛盾，哈哈哈，原来如此。”

　　黎少爷蹲下来，看着于沛，说：“不过我这手枪你是如何得到？你可要跟我说个明白。”

　　于沛噤声不语，仇恨狠地盯着他。

　　黎少爷似乎被激怒，他起身握紧枪座，嘭的一声，我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一个身影冲到于沛的面前。

　　那孱弱削瘦的身影软绵绵地倒下。

　　吧嗒吧嗒，有雨滴掉在我的脸上，掉在我张大的口中，不知为什么，那么咸，就像是谁的眼泪。

　　冲过去挡在于沛身前的是云珠格格，她面向着黎少爷，她的神情淡然如水，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后来当我知道她与黎少爷的故事后，我就明白了云珠格格的笑，对她而言，这一枪已经泯去恩仇。

　　于沛登时面目放大：“云珠！”他想要上前，但是他的双腿中枪，动弹不得。

　　黎少爷惊恐看着倒在他面前的云珠格格，他扔掉手上的枪，抱起倒地的云珠。口中慌忙地说：“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于沛见此凶狠地说：“不许你碰她！”他四肢伏地，用两根胳膊支撑着向前匍匐。

　　……

　　那年春雨如丝，都说春雨贵如油，所以那雨下得是那么得吝啬抠搜。就像空气中夹杂的水汽。

　　云珠格格刚外出买完布匹准备回黎府，这雨也来得冒失，无伞，她就只低头赶路。云珠格格夹着布匹，在小镜胡同口转弯时，撞上了一个人。

　　啪嗒一声，布匹掉在湿地上，云珠格格什么也没说，连忙蹲下捡起布匹，拍着那脏污，但是一条一条的布匹已经沾上污泥。

　　“抱歉！”那人也蹲下来，将伞撑在他们的头顶，说：“要是坏了，我赔给你。”

　　云珠格格看着那双老克勒皮鞋，鞋底覆着一点污泥，但还是那么锃光瓦亮。

　　云珠格格没有抬头看他，只说：“不用。”便重新抱起布匹起身走了。

　　“喂，现在下雨，不然你把这伞拿着吧。你等等，我们同路。”那人在身后对着云珠格格说。

　　那个背影匆匆忙忙，跑得越来越快。雨越下越大，那人在后面看见云珠格格索性将布匹擎在头顶。

　　布匹被淋湿，云珠格格回到黎府少不了一顿骂。

　　在黎府的墙角，那管事婆双手叉腰，对云珠格格粗声厉气地说：“看看这布，你有这布值钱吗？自己倒是干净整利，看这布被你嚯嚯成什么样子了。”

　　云珠格格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那管事婆越扯越远，拿起云珠格格的手看了又看，阴阳怪气地说：“真不知是哪家落魄小姐，这手这样细嫩，来府上都几个月了，杨洋是儿都做不好！”说完白了云珠格格一眼。

　　云珠格格本不想理她，但是怕自己的身份惹人怀疑，便说：“周大娘你说笑了，我只是小时候体弱多病，爹娘爱惜，干活少罢了。”

　　周大娘又突然变厉颜色，说：“你爹妈惯着你，府上可不惯着你。知道这布是给谁买的吗?是府上夫人的宝贝儿子，这几日黎少爷就要回来了，这是夫人专门交代给他买的，要是夫人知道，看你怎么办！”

　　“周大娘我错了，我这就把布洗净烘干。”

　　“我这就告诉夫人去。”周大娘咄咄逼人，做迈步之势。

　　“不过几匹罢了，终究是给我穿的，我不追究就好，又何必为难。”

　　二人身后走来一西装革履的男子，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撑着伞。

　　云珠格格抬头看去，那人菱角分明，龙眉凤目，奇怪的是他却看着她笑。

　　“诶呀，少爷，是少爷，少爷回来了。”周大娘激动地喊，嗓音尖锐刺耳。

　　原来黎少爷回来了，云珠看着他为自己解围，心中也有些疑惑，低头时看到他脚上的那双老克勒皮鞋，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他。

　　“周大娘，我回来，这布就不必和母亲说了。”黎少爷说。

　　周大娘也识眼色，她本是想吓唬云珠，置办布匹是夫人交给她的活儿，她偷懒才叫云珠去的，告诉夫人于她并没有好处。

　　“少爷回来就好，我先去夫人报喜去。”周大娘对着黎少爷面容堆得满脸，又转头冷着脸对着云珠说：“石朱，帮少爷拿着东西，带少爷去见夫人。”

　　周大娘先走了，云珠格格上前伸手准备拿黎少爷手中的箱子，但是黎少爷将手一侧，说：“我自己拿就好。怪我，害你被骂。”

　　“少爷说笑了，是我自己不留心。少爷您将手提箱给我吧，被夫人周大娘看到，又要说我了。”

　　黎少爷看看箱子，了解她的难处，便说：“行，那我先拿着，快到了你再拿。”

　　说着便将伞撑在他们二人头上。

　　云珠格格惶恐十分，忙从伞底出来，说：“少爷，这伞你打着就好。”说完又从黎少爷的手中抢过手提箱，率直朝前走了。

　　黎少爷叹一口气说：“最烦大宅门里的这一套，喂！人人平等你知不知道啊？”

　　云珠格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知道大部分留洋少爷都会有他这样的呆气。

　　“喂，你叫石朱是吗？”

　　…………

　　这是他们的初遇，后来，黎少爷在家总爱逗趣云珠格格，而云珠格格总避得他远远的，清冷持重。此去经年，寒来暑往，黎少爷对云珠格格一往倾心，云珠格格碍于自己的身份，守着二人之间雷池，不跃一步。

　　黎少爷用手堵住伤口，慌了神，喃喃道：“我带你去医院，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云珠格格似乎在用她最后的力气，她摇摇头，笑着说：“我杀你父亲，是因为我本姓赫尔。家族之耻，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黎少爷眼中的泪混着雨水掉在云珠格格的脸上，说：“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云珠格格眼神一怔，又舒缓地笑着说：“怪不得，是你暗中保我对吧？像我这种罪名，怎么可能再活到今日。”

　　“少爷，我的仇没有报，但是这一枪我受了，希望你能放过他。”云珠格格颤颤巍巍伸出她的右手，指向于沛。

　　此时于沛已经爬到云珠格格身边，云珠格格摸着他的连说：“这辈子，我们是有缘无分了。”

　　说完云珠格格的手便从于沛的脸上滑落下来，闭上了眼睛。

　　于沛哭喊着：“云珠！”然后怒吼，那声音穿林打叶，那么悲凄。

　　黎少爷看着云珠格格，口中默默地喊了一声：“石朱。”

　　于沛因为失血过多，又因为凄入肝脾，晕倒了。黎少爷起身拿起手枪，对准于沛，小姐哭惨着喊：“不要开枪！”

　　黎少爷看看小姐，冷若冰霜，他缓缓将手枪放进衣袋，抱起云珠格格，向着车子晃晃悠悠地走去，一声引擎声响，开走了。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摔打在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