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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关于清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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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清河一起长大,了解彼此的心情比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笑更加简单。
所以我也很轻易就能得知他是从哪天开始不再笑。
那会儿他年龄还不大,十四五岁,爱看的小说里有拯救世界的内容。他往往把书合上,眉头紧皱,眼睛时不时瞟向他熟悉的人,忧愁里还有说不明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尝试询问他,他闭口不答;他哥哥尝试关心他,他愧然接下;长辈们也来尝试解决问题,却在他日复一日更深的眉头里悻悻离去。
好在,他很快就恢复了寻常的样子。但我还是能发现,他偶尔会走神,走神的时候看向天际,于是我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也许是他重拾了对天文的兴趣。还能是什么呢?我能联想到他会想拯救世界吗?拯救一个和我们无关的世界,仅仅是因为那儿向他投递了求助信息?
“可我要是不帮他们,还有谁能帮忙呢?”
没人赞同他。
“请原谅我这自私的决定吧!”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们,“我们生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更幸福的人生吗?”
“可你怎么能证明他们真的需要你呢?”哥哥问,“万一他们是人贩子……或者什么针对青少年进行的……”
“况且,我们创造的幸福人生,只是在自己感受到快乐后把其中一部分分给别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全部贡献出去。”妈妈语气轻柔地说。
我本不应参与他们的家事,但实在忍不住只当一个旁观者:“既然你想过让那里的所有人都有可以生存的未来,那么,你没想过让这里的所有人都幸福吗?”我语气生硬地问。
清河正在一个个记录意见,打算等大家都发表结束后一一回应,没想到我会说话,诧异地看向这边。这个时候距离他第一次表现出异样已经有三四年之久,还有点圆的脸已然瘦削,苍白的脸色写满当事人的体力不支,眼下淡淡的黛青更是从来没想过遮掩他的疲倦。可他依旧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我,把我说的话全都记下。
“当我没说过吧。”我说。
他宽容地笑笑,接纳了我的冒犯。对于一家人反对的意见,他的回应只是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从这家人没有用任何手段阻拦他就能看出来:因为如果他想要离开,除非是死在这里,否则绝对没有一个控制他的方案。
每个人都在焦躁地踱步,或者沉思,或者搓手,心情的变化从眉毛就能看出。我在清河离开后拦住他,他了然地冲我微笑,没有试图用一句简单的安慰来安抚我内心的焦急。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毕竟我们的关系也很深。”他打开自己的房间门,坐在床上,邀请我坐在他旁边,“我们来聊聊吧?”
“还能聊什么?”
“聊聊你的理想?”他作思考状,“你以后想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人?顾哥。”
“哈。”我说,“我希望能成为一个有能力拦住某个人的人。”
他不恼,只是看着我,白发已经罩过了黑发。
“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他的头发不是这样的,其实眼睛也不是金色的。他从前也只是黑发黑眼,慢慢的,所有人却都习惯了他的白发和金色的眼瞳。
“啊,你说这个啊。”他摸摸自己的头发,自然地笑道,“好看吗?我听说那些和‘神圣’挂钩的角色都有这样的元素呢。你看着我,会觉得我像那种‘神父’吗?”
当然像,但比起神父,更像奇幻小说的圣子,在神的宠爱下沐浴着璀璨的日光,赤脚步行上绞刑架,为世界承担所有苦痛。
我说:“那种自说自话的人很讨厌。”
*
他是我邻家的小弟弟。
我们的关系仅限于我必须要居住在他家,在我的父母回来前。
至于我的父母什么时候回来,这又是一个问题。
在野外考察的地质科员,或许和某些神秘现象挂钩的神秘学家,“家”是一张放在临时住所内的小床。
所以,我不喜欢其乐融融的氛围。
想在他的家里生活得很好,只有向他释放善意这一条路。我后知后觉地把孩童和少年时期对他的所有善意包装成手段,认为自己已然可以脱离他生存下去。
我很少去他家,冷淡地拒绝任何邀约,把群星当做人生最后的目标——海洋也可以。但他喜欢海。
我翻开的书页里,他匆匆忙忙抱着书跑过;我走过的小径上,他把自己的笑声留在原地;我把天文望远镜搭好,他把第一口蛋糕喂给我。
我下意识张嘴要咬,又看见他不在身边。
他在我身边缺席了一个月,半年,一年,一年多。
我讨厌其乐融融,因为我从来不在里面。他温暖的掌心握住我的手,我很难想象什么时候他会变得那样冷。
我曾试图带你离开命运,用各种方法提醒你我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不被命运找到,最后我们倚靠在杜鹃花下休息。
但我忘了你从来不会抛弃可能的希望,哪怕它微小,仅有人一生中错失的某个机会的概率。
我不愿意松开拯救我以为陷入了泥潭的你的手,但忘了你是自愿走进泥潭的。
你又缺席了我的人生。一个月,半年,一年,一年多。
往后的所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