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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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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屿风和章夏鸢正式的结盟缔约是在九八年的夏天,那年章夏鸢八岁,林屿风还没满十三岁。小孩子之间的结盟总是来的突然,像天灾一样从天而降。
那年的夏季,流经江右的长江雨水不断,豆腐渣一样的堤防让部分江段溃堤。宁县的宁水段虽然远离了长江,但宁水最终汇入长江。为了缓解溃堤段的抗洪压力,所有汇入长江的水系都下了坝蓄降低流速。
宁水也经历了连续十几天的暴雨,因为蓄洪水位节节攀升。还没到章夏鸢放暑假的日子,水位就已经上升了十米,部分河段的水位线离地面仅仅一米距离。
宁水横贯宁县东西,将宁县分为城南和城北。城北是老区,因为县城大部分人都居住在城北,所以城北的堤防设施非常完善。城南沿河人烟和田地稀少,堤防设施较城北薄弱许多。加上连续多日的雨水浸淫,水位再上涨一点,就有可能摧毁原本就简陋的堤防。
整个县城最紧张的就是当地政府和各种公职单位,为了防范宁水的溃堤,所有的公职人员都被安排上了一天三班倒的巡堤任务,白天没有排班的人要去照常上班。章一帆和朱彩霞虽然不在同一个单位,但同样没能幸免。
“章夏鸢,你要准备开始吃百家饭了。”章一帆看了下和朱彩霞巡堤任务的排班,很认真地跟她说着。一家两个人有白天去巡堤的,也有晚上去巡堤的。无论是哪天,家里都没有人给章夏鸢做午饭。
“啊?”章夏鸢看着章一帆认真地脸色有点疑惑。“百家饭”在她的概念里面是乞丐才会吃的,自己小时候没沦落为乞丐,现在章一帆跟自己说要准备准备去要饭了。
“我可以自己做。”她已经给章一帆择菜切菜两年了,就差上灶台炒菜。
“不可以,大人不在家你不能自己开火。”章一帆直接拒绝了,家里用的还是煤气罐,万一章夏鸢忘记开关火,出了点事后果不堪设想。她那个年纪本来就是个容易粗心的人,她又不像林屿风那般,那时少年模样的林屿风已经是别人家的孩子。章夏鸢每次闯了祸,章一帆说完她都会加上一句“你看看人家小风哥哥!”
有时候是因为章一帆给她检查作业发现她数学写了个6*6=34,有时候是因为她跟家里的猫熟了就开始一人一猫在家上蹿下跳胡作非为。上一次章一帆跟着猫胡作非为还是她看见猫能跳上阳台的花盆,她也跃跃欲试想去站上自家阳台。
被章一帆及时发现,拖下来打了一顿,然后就把猫送回了乡下。那时候家里已经没有老鼠了,猫也经常离家出走,三天两头不着家。如果它向往自由,那它就应该去更自由的地方。
这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年章夏鸢少了猫这个玩伴,在家还要成天听着章一帆念叨她的粗心大意,慢慢地“小风哥哥”这四个字成了她心上的一根刺。
她朋友不多,章一帆和朱彩霞也不准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家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和以前一样跟在林屿风后头,有时候是一起看中央六台的电影,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下棋。
但也有一半的时间,她看见林屿风就会想起章一帆平日里对她的唠叨。虽然她成绩不错,这点让她也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看见林屿风还是会觉得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林屿风也觉察到了,这个章叔叔家的小闺女对自己的态度偶尔友好偶尔疏远,他还以为章夏鸢和自己一样就进入青春期,开始有男女大防的概念了。
进入初中的课业逐渐开始繁重,每天的作业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完成。那两年数学成了他最喜欢的科目,老师建议他参加奥数比赛,业余时间除了跟爷爷下棋,就是自己在房间里做数学题。
只是今年夏天不一样,爷爷怕家里的田地被水淹了,在汛期刚开始就早早收拾了衣服回到了乡下。虽然爷爷已经几年都不在家,那几亩田或许早已荒芜,但对土地的热爱还是促使他回到乡下。因为乡下房子靠山,地势很高,就算溃堤也不会被水淹到,反而是林水他们在县城的房子地势更低。所以,林水也就默认了老爷子的回家要求。
这个暑假还没正式开始,林屿风的业余时间就只剩下做数学题了。
章夏鸢对他的偶尔不搭理,他想着小女孩的心思每天可能就是这样,也没在意。
章一帆原本是想着,这栋楼虽然是单位的职工楼,虽然整个单位的职工都被安排了巡堤任务,但是总有几乎人家是中午有人在家的吧。也不好让章夏鸢每天去不一样的人家里蹭饭,章一帆在巡堤开始之前就在楼里面四处打听大家的排班情况。
结果很糟糕,熟悉的邻居跟他的排班时间大多重合,没那么熟悉的邻居他也不敢把闺女托付过去。有些邻居家里中午只有一个男人在家做饭,他也不想把章夏鸢放人家家里。
找了一圈,最后只好拜托给林水。
确切说,拜托给了林屿风。
爷爷回了乡下,林水和杨淼也要开始去轮班巡堤,他们在暑假前就开始教林屿风做点家常菜。
林屿风这个暑假报了奥数班,每天上午都要去上奥数课,杨淼有时候中午会在家做好饭再去上班,家里没人的时候林屿风就会自己翻冰箱随便做点吃的,下午在家吹着电风扇做做题,等林水或者杨淼回来吃晚饭或者自己找点吃的先垫一垫。林水会带晚饭的食材回家,所以晚饭林屿风会等着他回来一起做。
暑假刚开始的几天,章一帆还以为早上给章夏鸢做多点,应该也不会饿着。结果章一帆和朱彩霞时而错开时而重叠的混乱排班,让章夏鸢饿了几个傍晚。巡堤结束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到家看见因为没吃晚饭饿得蔫了的章夏鸢,章一帆赶紧找了林水,千言万语一通拜托后,林水把在卧室看书的林屿风喊了出来。
林水简单交代了几句,林屿风只有一个问题。
“那阿鸢妹妹平时都喜欢吃什么呢?”
这个问题倒是把章一帆问住了,章夏鸢没什么特别的忌口,基本上他和朱彩霞做的菜不管辣的还是不辣的,她都能吃。如果说爱吃的,那还是章一帆比较拿手的红烧鱼。
但他也知道林屿风刚学会做菜没几天,红烧鱼对他来说算是个大菜,而且章一帆知道,林屿风不爱吃辣。
“蛋炒饭,她爱吃蛋炒饭。”章一帆想了下,说道。
却是是爱吃蛋炒饭,家里有剩饭的时候,章一帆确实经常给她做蛋炒饭吃。就着蛋白质被油炸开的香气,章夏鸢每次都能多吃一点。
林屿风记下了。
只是章夏鸢不太走运,因为林屿风只记下了“蛋炒饭”。
章夏鸢感觉,这个暑假绝大多数的上午,她都在等林屿风,就像巢穴里的幼兽在等成兽打猎归来,林屿风中午回来了,没多久她就能吃上饭了。
冰箱里还是会有章一帆早上特意多做的吃食,她拿不准林屿风的厨艺水平,准备把章一帆做的留到下午或者晚上饿了的时候吃。
在连着吃了三天的蛋炒饭之后,她发现了不对。
感觉林屿风每天上午出门打猎打回来的,只有米饭和鸡蛋,葱花是林水家里种的花盆里摘的,火腿肠是一次性买够量的,毕竟这东西一次只需要切一根放蛋炒饭里面。
吃到第五天,章夏鸢实在是忍不住了,连着吃几天的蛋炒饭,她感觉自己都快上火了,章一帆这几天回来还问她嗓子为什么听着有点哑。
“小风哥哥”,章夏鸢扒了两口饭在嘴里,发现今天的蛋炒饭炒得有点干,咽不下去,她只能多嚼几下,和着咀嚼刺激分泌出来的唾液,艰难咽了下去。
林屿风很多天没听见这个小姑娘开口叫他了,抬起头把目光迎了上去。
林屿风的眉眼长得像杨淼,一双丹凤眼,眼尾自然上扬,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看着亲和可人,不笑的时候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章夏鸢的心脏。
林屿风也怕吓着她,抬眼的时候就已经是笑着的模样,真是好看。
章一帆老是在章夏鸢面前夸赞林屿风,但是从来没夸过他长得好看。一是因为他知道章夏鸢长得像他已经不能算好看,他不愿多说让她难过;二是他觉得长相不是什么大事儿,没必要人和人放在一起比较,在相貌上自卑才是最没必要的自卑之处。。
但林屿风是长得好看的,见过他的人都公认的好看。眉眼长得像杨淼就已足够让同龄的少女们心动,因为他室外的运动参加不多,皮肤略显苍白。鼻子倒是像林水,笔挺的鼻子有一个小小的驼峰,一对薄唇上是淡淡的水色。他喜好干净,身上总是能闻到洗衣粉的淡淡香味。
但在这个暑假,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呢?
他只会做蛋炒饭!
章夏鸢“嗯”了一下,才把“你长得好看但是只会做蛋炒饭吗?”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们家,中午只吃饭,不吃菜的吗?”还是没有整理好语句,一说出口章夏鸢就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分了。按照她平时跟章一帆嘴贫的来回互怼,林屿风多半会把这句话当成阴阳怪气和嘲讽。
可少年的脑子里没想这么多。
他原本笑着的眉眼很快就平了下来,确实,他这几天只顾着怎么把蛋炒饭炒得好吃点,没想到最后中午他只做了蛋炒饭。自己连着吃了几天蛋炒饭,也感觉有点上火,这小姑娘还比他小几岁,应该也是连着吃了不舒服了。
是该准备点青菜的,章叔叔家就是每顿都会有个叶子菜,林屿风也知道这点。
是他的错。想到这里,林屿风的脸一下子就微红了。
“咳咳”,林屿风把嘴巴里的饭咽下,清了下嗓掩饰尴尬。
“阿鸢妹妹,我明天从学校回来就去菜市场看看,就是怕中午去晚了没什么菜。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看着买。”林屿风尝试深吸一口气,缓解脸上的燥热,再缓了一口气问道。
“随便,你炒什么我吃什么。”章夏鸢倒是答的随意。
确实,在家里,也是章一帆做什么她吃什么。不挑食,是章一帆对她的赞美之一。
“那好,我明天回来看看有什么,做好了我喊你吃饭。”林屿风答道。
学校和菜市场并不顺路,菜市场他也不常去,仲夏的正午太阳毒辣的很,路上的行人都想着赶紧走躲避天上后裔没射下来的那个太阳。
第二天中午下了课,林屿风从学校回来走到家楼下,突然想起来,又转身去了菜市场。
等到回到家,已是满头大汗。用毛巾擦了擦刘海上的汗,又用凉水抹了把脸,他开始收拾小青菜开始做饭。
之前的阴雨连连,虽然没有造成溃堤,但菜地也因为江水太多,不少的蔬菜都减产,小青菜也是,价格跟着上长了不少。他用的是自己的零花钱,这一袋子花了他两块六,他估摸了一下自己卧室里剩下的零花钱,每天中午再买个菜的话,够花了。
不知道青菜是放在蛋炒饭里面一起炒还是分开炒更符合阿鸢妹妹的口味,他干脆两个都做了。把一颗小青菜切成细细的菜丝,蛋炒饭炒快出锅的时候加进去,大火炒几下很快就熟了。剩下的小青菜他加了点葱蒜,做了个清炒。
等两个都炒完,把饭桌收拾妥当,林屿风脱下围裙去喊章夏鸢过来吃饭。
“你看看是想加在蛋炒饭里面还是单独炒个菜,我两个都做了,你试试看。”
章夏鸢看到桌上的菜,眼睛开始放光。好久没有在中午看见绿色的叶子了!
只不过她觉得,蛋炒饭里面加青菜,还不如直接做成菜饭来得更直接。
“单独清炒就好了,谢谢小风哥哥。”章一帆说了,这种时候要说谢谢。
“好,那我们开吃吧。”给她摆好碗筷和椅子,两个人坐下来开始吃饭。
章夏鸢一边吃一边想,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加菜,那另外一个条件是不是提出来了林屿风一样会答应。
章夏鸢已经洗了五天碗了。章一帆之前跟她说,去别人家吃饭不能光吃饭不干活,所以她得帮林屿风洗碗。
但是连着吃了五天蛋炒饭,让章夏鸢觉得,这个蛋炒饭并不值得她干洗碗这个活。两个人吃饭只有两个碗一口锅,林屿风厨房的洗手台还比自己家里的高一点,她洗碗有点费力。
边吃饭边想着能不能想个办法就不洗碗了,一顿饭吃得慢慢悠悠,小脑瓜转得飞快,一刻没停过。
总算吃好,抬起头看见林屿风早已吃好了放下筷子盯着她,好像在等她吃完。
“小林哥哥,我们下棋吧。输了的人洗碗。”章夏鸢吃完最后一口青菜,抬起头看着林屿风,讪讪地开了口。
其实她提什么,林屿风都会同意的。才给她加上青菜的林屿风,还在愧疚里。
“好啊,下什么棋?围棋的话你可能就午休不了了。”林屿风说的倒是诚恳。
章一帆之前教过章夏鸢下象棋,但是他不会下围棋,所以就请林屿风有空的时候教章夏鸢。很快,林屿风就发现了她下棋的小问题,她不会看“势”。
林屿风棋力不低,平日里跟爷爷下棋,经常下到三四十手就总有一方能看清自己输了势,然后投子认输。一局棋花不了太多时间。
章夏鸢不一样,她虽然会围棋中的攻守技巧,但同时也会坚持把一百八十个子下完,一局棋下完得一两个小时。下完了也不一定能看明白“势”,有时候让她判断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章夏鸢也是因为一局棋得下一两个小时,慢慢地也不来找林屿风下围棋了。
“那象棋吧,我跟你下快棋,十分钟定输赢。”知道自己围棋下得不好,章夏鸢这回答得非常迅速,生怕林屿风反悔。
“好。”得到答案,林屿风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和锅一起放厨房水池里,然后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然后把家里的象棋棋盘和棋子摆好。
楚河汉界,一阵厮杀,最后是章夏鸢吃掉了他的马,盘面上形成了双炮将军的局面。
林屿风输了,收起棋盘再系上围裙,心甘情愿去厨房把碗洗了。
洗完回到客厅发现章夏鸢还没回去午休,小小的人儿站在客厅的中央,两眼好像有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阿鸢妹妹该回去午休了,吃完饭该困了。”林屿风一手解下围裙,一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
章夏鸢因为一直觉得自己的头比别人大,所以更不喜欢别人动她的头,章一帆也不行,章一帆在她一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摸她头是会生气的。
但是林屿风不知道,他只看到了章夏鸢抬头看着他,眉眼里面有怒气。
“不要动我的头。”阿鸢妹妹发火了。
但章夏鸢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这不是自己家,不是个适合她发火的地方。
听见她发火,林屿风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离开了头顶,指尖只剩下细碎发丝的软痒触感。。
章夏鸢一把把他的手拿下来,刚洗好碗的手指下了十分钟的棋,还是稍稍有点凉,在炎热的夏天握在手里就像凉席穿过来的凉意一样,有点舒服,又有点惬意。
章一帆说了,除了爸爸妈妈,不要随便拉别人的手。他怕这小孩在路上被人贩子带走。
对这沁人心脾的凉意只贪恋了两秒,随即迅速放开。
看着林屿风眼里的惊讶,章夏鸢知道自己刚刚声音有点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他。假咳了一声,声音软了下来。
“小风哥哥,明天还下棋吗?”眉头也舒展开,努力想对着林屿风挤出一个笑脸,只是她自己没看见,她笑得勉强的时候还不如哭好看。
“可以,以后我们每天吃完饭都下一局,输了的洗碗。行不行?”林屿风像林水的小时候,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只有还没有上窜的身高告诉别人他只是一个高中生。他有时候觉得这个阿鸢妹妹很好玩,明明心里有那么多小九九,但是面对面的时候总是不喜欢直接说出来。
那他就替她说出来,小孩子的心思哪有那么难猜的。
章夏鸢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
“好。”看到台阶的章夏鸢第一时间选择了下台阶,答得非常干脆。
在那天之后的暑假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每个中午都是这样。
林屿风下了课,去菜市场挑点还新鲜的叶子菜,回家炒一份蛋炒饭一份清炒青菜,然后去敲门喊章夏鸢过来吃饭。吃完了两人下一局象棋,谁输了谁洗碗。
两个人有输有赢,真算下来的话,输赢比例可能就是五五开,章夏鸢洗了一半的碗,林屿风洗了另一半的碗。
章夏鸢在很多年之后才直到,那个时候林屿风下象棋已经是跟他下围棋一样厉害,怎么可能会下不过她呢?只是让着她而已,但是又不想让得那么明显,直到小姑娘好面子,所以才会让她有输有赢。最后一人洗了一半的碗,算起来两人都是不赢也不亏。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告诉大人这些事情,林水不知道林屿风用零花钱买菜,章一帆不知道章夏鸢跟人赌棋来决定谁洗碗。
都还是未成年的小孩子,都还是对父亲有畏惧的年龄。
对父亲的畏惧让他们都能默契地保守这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