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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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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绳子被割断,猎网被卸下,网里的人被救了出来。
薛殊递上水壶,里头除了烧开的淡水,还加了少许细盐。那人尚未完全清醒,先下意识吞咽了好几口,嘴角流出水渍,干裂的嘴唇咂摸了下。
“谢谢……”他用广安当地的语言道谢,“你们,救了我。”
薛殊偏头打量他。
这是个年轻汉子,二十来岁的模样,看打扮是当地居民无疑,穿着兽皮裁制的人字拖,露着黢黑的脚趾,腰间佩着短刃和柴刀,瞧着像是个猎户。
不必薛殊示意,胡千岩已经上前搭话。他自称是大穆来的商队,快靠岸时遭遇风暴,被吹到这片海滩,不知附近是否有城镇可以交易。
年轻汉子有一副端正的相貌,做出诚恳表情时尤其打动人。他的声音也很真挚:“这里是广平营,你们要寻大城,可得往北走一阵呢。”
胡千岩又问:离这最近的大城叫什么?那里的官府可会接待咱们这些从穆朝来的商人?
年轻汉子比比划划地回答:离这最近的大城叫西卷城,你跟守城门的差吏说,是穆朝来的商人,他们自会登记,等核对身份、验完货物,就会发给你一面腰牌,再送你去穆人聚居的村镇落脚。
这两人用当地语一问一答,十个辽东兵都是一头雾水。有人凑到许承训耳畔,刚一张口:“佥事……”
就被许承训瞪了眼。
那人回过神,讪笑了笑:“一时改不过口……许头,你说他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许承训钵盂大的手一摊:“我又不懂广南话,我怎么知道?”
那人就瞎操心:“咱们都不懂广南话,要是这个姓胡的管事起了歹心……”
许承训满不在乎:“出来时同知吩咐了,让听薛姑娘的,她既没开口,想来没大碍。”
那人不吭气了。
他俩商量完,胡千岩也和年轻汉子沟通完毕,朝着薛殊一拱手:“郎君,此人自称姓武,是附近猎户。他说知道哪有大城,只是路有些远。如今天色不早,何不去他村里住上一宿,明日再赶路?”
薛殊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眼神不带丝毫烟火气,却瞧得胡千岩心口发颤,温顺地垂落眼帘。
很快,薛殊的答复传来:“成,就这么办吧。”
*
胡千岩的异样当然不是因为荷尔蒙泛滥,虽然薛殊确实是个美貌女子,可他给吴家打工,薪酬不菲,再美貌的女子也见识过。
他的异样是因为心虚,心虚是因为他在向薛殊转述时,隐瞒了交谈时的部分信息。
比如这个姓武的猎户询问他们,这一行带了多少人,船上载了什么货物,准备在当地待多久?
运来的是丝绸?丝绸好啊,在咱们这儿是畅销货,花纹越多越金贵,那可是真真的有价无市。
实不相瞒,兄弟常年往西卷城里去,专给大户人家供货,要不要帮你们引荐引荐?只不过啊,兄弟替你感到可惜。
可惜什么?你瞧瞧你,大穆来的老爷,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却要听个小白脸和傻大个的吩咐,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要我说啊,你不如找个地方甩开他们,就咱哥俩把这事儿给办了,到时赚得的银钱还不都归你说了算?
我也不多要,十成里你分我一成,够意思吧?
什么,这几个人怎么办?哎呀我说兄弟,他们初来乍到,一不认路,二不会说当地语,你随便找个地方丢下他们,他们是插了翅膀会飞,还是无师自通了土遁术?
这些话语是用一种十分婉转且动听的方式表述出来,既很好地挑起胡管事的贪念,又不至于让他心生警觉。甚至有一度,胡千岩当真动了心,可就在他思忖这事有几分可行性时,冷不防一回头,恰好对上薛殊笑睨他的双眸,心头猛地打了个突。
他说不清缘由,但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阻止了他,到底没敢擅自应承,拿话岔了开。
姓武的猎户仿佛只是随口闲聊,见他并不当真,遂顺着转开话头。
不经意的阴影里,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
虽然武猎户满口不尽不实,但有句话没错,他住的村子确实离薛殊他们不远。
胡千岩居中翻译,这位武猎户自称去山里碰运气,没想到运气今天没光顾他,反倒一脚踩进别人的陷阱里。要不是正好遇见薛殊他们,他还不知要荡多久秋千。
因为这个缘故,武猎户认薛殊当了半个恩人,热情地将他们领回村子。那也的确是个小村落,茅草铺的屋顶,竹木搭的框架,清一色下层储物上层住人,防震又防潮。
武猎户的屋子是村里最大的一间,他自称父母双亡,自己还没来得及成亲,因此独自一人居住。单身汉的屋子总是乱糟糟的,但并不脏,除了几个不知用途的瓶瓶罐罐,木桶里养着鱼,屋檐下还吊着一串腌肉,很有生活气息。
武猎户极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自己跑去宰鱼割肉。许承训不好意思叫主人家一个人忙活,派人帮忙烧水劈柴。不多会儿,炊烟升起,饭菜的香味飘来。有人开始吞口水,也有人仔细查看各处出入要道,不为所动。
吞口水的是胡千岩带来的随从,不为所动的是辽东军。但他们的反应都没薛殊奇怪,仗着主人家不在场,她将自己挪到那几个瓶瓶罐罐前,不光挨个验看,还从中抓出一小撮,凑近闻了闻,甚至用舌尖舔了舔。
当武猎户回来时,薛殊已经完成探查工作,规规矩矩地坐回草席,两手甚是端庄地摁于膝头。没人拆穿她,武猎户也未曾察觉异样,他慷慨热情地将一大片芭蕉叶展开,里面是蒸熟的糙米饭,加了香料的鱼和烤熟的腌肉,和几样当地常见的野菜。
“没有什么好东西,”他在衣摆处擦了擦手,像一个真正淳朴的主人家,露出些许腼腆的笑,“你们尝尝。”
旁人还在犹豫,薛殊已经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取了点糙米饭捏成团子,随机裹入鱼肉和野菜,囫囵个塞进嘴里。
许承训就急了,怕食物里动了手脚,直到薛殊递给他一个“无需担心”的眼神,他才想起,这姑娘精通医术,想必自有辨认毒物的法子。
既然她敢入口,说明这些饭食没问题,那还等什么?开动!
这顿饭的味道,怎么说呢?就……充满了当地风味。
烤鱼有种茅草的清香,烤肉酸中带辣,反正薛殊那曾在海底捞红油里浸泡过的舌头吃得挺香,至于其他人,嗐,行伍出身的,有鱼有肉有碳水就该阿弥陀佛了,有啥好计较?
他们一顿饭成功光盘,不对,是光叶子,那老实憨厚的许佥事有点不好意思,拿眼看了薛殊好几回,那意思大约在问:就这么吃光了?这合适吗?不给点啥表示?打个欠条也成啊?
薛殊看到了,却当没看到,只是用完饭,她对许承训使了个眼色,两人仿佛要商议些什么,一前一后走去无人的僻静处。
武猎户表面没任何反应,人却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投落眼神。
斜对角的屋檐下,一道矮小身影窜了出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
许承训第一时间发现了。
他想回头,却被薛殊拉住,于是硬生生忍下冲动。
但薛殊也没什么要紧的想说,或者在她看来很要紧,却与眼前诡异的局面没什么干系:“许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徐承训回过神,忙道不敢:“郎君请说。”
“都说辽东军战力精锐,是我大穆一等一的好汉子,”薛殊真挚诚恳,“我粗学过武艺,只是不精,很希望许大哥能指点我一二。”
辽东军哪一日不摔打身体?在许承训看来,这个要求简直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成啊,郎君想什么时候开始?”
薛殊迫不及待:“就现在吧。”
许承训卡了片刻。
现在?
也……不是不成。
许承训人憨直不假,却不是没心眼。直觉告诉他这个村子很有古怪,但他说不清古怪在哪。如今薛殊在古怪的地方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那想必是勘破了古怪的玄机。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照着做就是。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薛殊再次体会到“飞起”的滋味。尤其这是广南不知名的村落,不是国安部的格斗训练室,没有软垫缓冲,没有护具保护,她靠着灵敏的身形和不算多的脂肪扛下许承训已经收了力的攻击,却连一招也挡不住,一次又一次横飞出去。
最后一回,她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许承训站在原地,期期艾艾的表情好像他才是被暴揍的那个:“要么,要么今天先到这儿?”
他实在不好意思,憨憨地摸了摸后脑:“我下手没轻重,回头还是让同知来跟郎君过招吧。”
薛殊的目的本也不是过招,虽然被连番揍飞确实很没面子,但她看向许承训身后,瞧见树后隐隐绰绰的人影,嘴角微微勾起。
“无妨,”她大度道,“谁不知辽东军是我大穆最精锐的战力?此番有你们护送,定能完成朝廷的吩咐,到时与广南阮主订立盟约,许将军就是第一功臣。”
许承训的眼睛睁大了,神色茫然了,虽然薛殊的话他每个字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却成了天书:“郎君……”
薛殊怕他露馅,抢先一步打断:“咱们这回先探探路,若是这西卷的地方官是个好相与的便罢,若不然,等援军到了,直接拿下也没什么妨碍。”
“总归这广南国百多年前,本就是大穆的王土,复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将军说,是不是这个理?”
许承训心说:我说什么?这话要我怎么接?我他哔——的该说什么?
但其实薛殊不需要他说什么,瞅着树后那抹影子一溜烟消失了,她极隐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