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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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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承训认定这村子有古怪,把薛殊一个好好的姑娘家逼得都不说人话了。
虽然薛殊没告诉他个中玄机,却架不住许佥事自己会脑补。当晚留在村子里过夜,他真是枕戈待旦,片刻不敢分神,腰刀就抱在怀里,一只耳朵竖着,预备着有宵小之辈闯进来,就捅他一个透明窟窿。
然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这一宿出奇的安静,没有宵小,没有刺客,也没有法外狂徒。他快天亮时实在耐不住困倦,敲醒同伴换了班,自己稍稍眯了会儿。再睁眼时,天光渐亮,村里的人家冒起炊烟。
许承训猛地一激灵,抱刀就往外跑,只见山间笼着轻纱似的晨雾,那纱拂过山林,染上了淡淡的绿、薄薄的青。薛殊凭栏而立,侧头看着远方,脸颊被霞光勾勒出飘渺的金边。
“许大哥好早,”她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笑,“武郎君在准备早饭,用完咱们就能上路了。”
她说完发觉这话有歧义,但许承训没留心。他摁了摁脖筋,手臂肌肉卡啦卡啦作响。
“昨晚倒是安静,”他半是抱怨半是试探,“枉我悬了半宿的心,觉都没睡好。”
薛殊不知睡好了没,看精神还不错。她像是没听出这话里的试探意味,只一笑。
“等到了西卷城,”她说,“随许大哥爱睡多久。”
早饭还是糙米饭,配几样腌菜,在当地就算顶好的伙食。许承训到底过意不去,问胡千岩借了两锭碎银,塞给武猎户权当伙食费。
武猎户没推辞,脸上笑眯眯的,眼珠却有意无意往许承训怀里瞟。久经战阵的精锐军人,身上很有料,但更有料的是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刀——鲨鱼皮鞘,没有任何装饰,刀头呈现波浪造型,线条酷似大雁振翅。
这是大穆军队配备的“雁翅刀”,还不是普通士卒能装备的,只有高级别军官有资格配戴。
武猎户收回目光,将碎银揣进怀里,领着这一干人穿过村庄,直到将密林甩在身后,大路近在眼前,他才效仿中原习俗,行了个抱拳礼。
“诸位,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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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不像普通村民,”在踏上官道后,许承训将这句憋了许久的话道出,“寻常百姓没他那样的镇定,也没他那股做派。”
薛殊含笑不语。
但许承训直勾勾地盯着她:“郎君昨日那话到底什么意思?咱们怎就成了朝廷联络阮主的使者?”
薛殊原不待细说,可许承训一直在问,她便反问一句:“许大哥可知,那姓武的猎户家中几个罐子里装了什么?”
许承训老实地摇了摇头。
“一个是盐,一个是糖,还有一个装了碎茶末,闻着像是武夷茶。”
许承训就把两道一指宽的浓眉挤在一处。
盐不稀奇,这地方靠海,哪怕官府明令禁止私人制盐,奈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家舀点海水回来制盐自家吃,你总不能闯进人家家里,挨个检查有没有犯禁吧?
但糖就不对劲了,虽说广南气候适宜甘蔗生长,可制糖技术远比制盐复杂,也就贵族人家能敞开了肚皮吃,寻常人家可没这个底气。
至于茶叶就更金贵了,得等来自中原的商船冒险突破海禁,将产自福建的贡茶偷渡到广南。一般的贵族人家都未必有门路买到,区区山民又是打哪弄来的?
许承训就明白了:“郎君怀疑,这些个村民不是寻常百姓?”
不是寻常百姓是什么?
那只能是占据村庄,伪装成寻常百姓,实则藏在阴影里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客商,准备将他们携带的钱财和货物据为己有的山贼。
“所以,郎君故意暴露我等出身军中之事,假借朝廷威名令其不敢动手?”
薛殊没说话。
她想说的已经被许承训猜得七七八八的。
就在这一刻,薛殊感到莫名的讽刺。她当然是憎恶大穆朝廷的,更加痛恨这个世道、这片被她甩在身后的土地,它不曾给予她任何一点温情,反而用森严的阶级壁垒与禁锢人心的礼教,剥削着她的□□和灵魂。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在它剥削她的同时,也给了她行走在阳光下的权利。
如果不是畏惧大穆之名,那伙山贼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他们离开。
不管薛殊愿不愿意承认,她都必须正视这一点。
许承训可猜不透她这番复杂幽微的心绪,这货可没点亮察言观色的技能点,还在呱呱呱地追问:“郎君昨日邀我比武,莫非也是为了让在下显露身手,震慑宵小?”
薛殊静了一会儿:“……那倒不是,只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将军手底下挨多久。”
许承训就不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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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薛殊对大穆抱有怎样的情感,这一次的庇护是货真价实。临别时的武猎户为他们指出正确方向,沿着官道走上一两个时辰,果然瞧见一座大城横亘道上。
嗯,说大城是相对他们一路见闻而言,认真论起来,这座城市无论规模占地还是坚固程度,不说与大穆都城或是宁波、广东这些一线要镇相比,就是二三线城镇也能甩出好几条街。
离得近了,城门口悬着牌匾,上书“西卷城”。
没错,这牌匾上写的是正宗的汉字。
广南与中原王朝渊源深厚,从政治制度到礼仪文化都颇受汉家影响,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这里的通用文字是汉字,省了薛殊不少力气。
门口有守军,也有小吏。只见胡千岩驾轻就熟地走上前,先是道明自家身份,又将宽大的袍袖一甩,借机往小吏手里塞了什么。
小吏掂着份量,大约是比较满意,方才还翻上天的眉眼落回地面,露出一个和煦的笑。他将胡千岩领去一旁的窝棚,命他在簿册上登记姓名、人数,以及运送的货物,又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印照,自小吏手中换过一面小木牌,相当于此地的临时居住证。
自然,薛殊这一行连辽东军带水手,将近三百号人,不可能人人都有印照——伪造也伪造不出这许多。好在还有银钱开路,比方说薛殊将带来的香料留下一盒,果然换得小吏眉开眼笑,遂好心指点了他们几句,譬如如何去官府登记,如何打通渠道,又如何换得更正规的长久居住证。
薛殊含笑,用不太地道的本地语言,一字一句地道了谢。
小吏不以为意,摆摆手放了行。薛殊抬起头,正与胡千岩惊恐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弯起嘴角,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在此之前,胡千岩曾试探过薛殊是否接触过广南蕃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遂放了心,以为薛殊对此地风土人情一无所知,凡事都须倚仗自己。
严格说来,薛殊没说谎,她确实没到过这个时空的广南,也没跟当地人接触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这里一无所知。
尤其这个国家的通行语受两广之地影响颇多,而两广之地的方言——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粤语”,是在时间推移中改变最少、传承最多的语言。
对于一个从小刷着TVB长大,对经典台词倒背如流,甚至为此自学了粤语的资深剧粉而言,想在短时间内说得多地道不太可能,可连蒙带猜弄明白大概意思,还是不难的。
当武猎户跟胡千岩提议,卖了他们这一行人时,薛殊就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正因如此,她才能百分百确定,这个姓武的不是什么正经良民。
但薛殊没有立刻发难,一来强龙不压地头蛇,撕破脸对他们没好处;二来,她也想看看,胡千岩面对利益的诱惑会如何选择。
只能说,胡千岩确实精明,运气也不错。他并不是没动心,只是商人的敏锐让他无法轻信素未谋面的武猎户,而薛殊先前的恩威并施拿捏人心,也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他不敢轻举妄动,宁可再等等、再看看,却不知就这么一瞬的迟疑,他这条小命已在阎王殿前走过一遭。
“这小子运道不错,”薛殊摁了摁胸口,硬梆梆的热武器硌着她的手指,她迎上胡千岩既惊且疑的打量,不沾烟火气地弯落长眉,“还想着用他开个刃……且等下回吧。”
*
他们是以中原客商的身份入得城,并不是登记入城就完了,而是由一名守城兵丁领着去了城西。
这里有一处专供大穆商人交易的市场,想进入此地交易,须事先向官府报备,登记名册领取号牌。因着往来商人不少,吃喝拉撒都要人管,是以这附近又形成一片小小的村落。
村子中心多是漂泊到此的穆人,他们或是在大穆犯了事,被迫远走他乡避祸,或是以商贾为生,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这南洋之地耕耘。虽是无根浮萍,可能平安越过茫茫大洋,多少都有些家底和能耐。
外围则是当地百姓,且家境称不上富裕。好些的有两亩田地,平时男丁种田,妇人织补,或是去集市上找活干,日子虽然清苦,总还能过下去。惨一些的,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田地也被人占去,孤儿寡母没个营生,只要能赚口吃食,什么活计都肯做。
然而此地离商船停泊的港口有些路程,聚集在这儿的商人并不算多,能寻到的活计更是有限。自从进村后,薛殊就见到好些妇人,穿着破破烂烂、甚至不能完全遮蔽住身体的衣裳,打着赤足,一边蹲在自家门口洗洗涮涮,一边用形形色色的目光打量他们。
薛殊突然顿住步子,她在这些妇人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抢了她荷包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