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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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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起来,别行这般大礼,”薛殊哭笑不得地拉扯着妇人,“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在她认出抢她荷包的女童时,女童也认出了她。许是以为薛殊追到此处,是为了兴师问罪,小女孩拔腿就跑。
这一回,几个辽东军早有防备,哪容得她再逃一次?尤其这几个还当过斥候,如出笼猛虎一般扑过去,虽不如那女童熟悉地形,却胜在配合得当,三堵两堵,就将女孩堵进了死胡同。
当然,辽东军自有军规,绝不可对妇孺老弱出手,哪怕叛逃海外,没了军法官监督也万万不敢触犯。薛殊命他们追赶女孩的初衷也不是想为难小姑娘,只是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须得找个熟悉城中风貌的向导领路。
可女孩不知道,女孩的母亲也不明原委,仓皇之下只以为自家不懂事的小女儿得罪了贵人,忙跪在薛殊脚边,拉扯她衣角哀声求饶。
薛殊前半生尽给别人下跪,突然间待遇颠倒过来,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拉扯半天,终于将那妇人拔萝卜似地薅起,又用不太灵光的广南语,连说带比划。
“我不是来找你女儿麻烦的,”她说,“我想买药,还要租套院子,你知道应该去哪吗?”
女孩歪头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下巴颌,用不算太流利的汉语说:“……知道。”
薛殊并不觉得讶异。
在百多年前,广南曾是大穆领土,后来虽然独立成国,商贸往来却没断过,国中居民会说汉话也不足为奇。
但她没想到,这小女孩子刚抢了她的荷包,被抓现行却毫无畏惧,还大大方方地跟她讲条件:“我带你去,那样的肉干,你能给我多少?”
在薛殊许下两条肉干,并掏出一粒碎银做定金后,小姑娘拍了拍胸口,那意思大约是“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要在村里安顿下来不是难事,她很快帮他们找到一间二进的宅院,样式规整的平房在一群小楼里独树一帜,大概是哪个年月,有穆国商人流落至此,按照家乡的规格建造的。
唯一的问题是,这地方太久没人住——倒不是落灰,广南气候湿热,灰尘飘不起来,沉在地上积了泥泞。有水有泥,特别适合动植物栖息,于是这里长了一丛杂草,哪里钻出一团蘑菇,一个不留神,说不准哪还藏着一窝活泼可爱的小长虫。
但薛殊很满意,理由只有一条:地方够大,后面居然还有个小院子,当然现在也已是荒草丛生。可拾掇拾掇,盖个窝棚或者开辟出几亩菜地,或是踩平了弄个演武校场,都是很不错的。
最重要的是,它便宜。
“就这里吧,”薛殊说,又给胡千岩交代活计,“你带一半人在这儿收拾屋子,我和其他人去买药材。”
自从胡千岩发现自己和武猎户那点勾当没逃过薛殊双眼,他就吓破了胆,一路上再没敢说过话。好容易听到薛殊给他交代差事,简直如聆仙乐,忙不迭应下。
“郎君放心去,”他打包票,“有我在这儿盯着,保准出不了差错。”
薛殊露出静谧而古怪的微笑:“出门在外,难免遇着磕磕绊绊,咱们既是乘同一条船来的,自该相互照应,你说是吗?”
这话不好接,胡千岩只能唯唯应下。
薛殊叮咛了留在宅院的几名辽东军几句,带着许承训和其他几人,跟着那小女孩出门了。这村子不知是哪个年月建的,中途应该改建过好几回,最中央几片街道规划还算整齐,越往外越杂乱,民居、小巷、货摊犬牙交错,有时看着没路了,可跟着那女孩拐过两道弯,踩过一片臭烘烘的污水沟,前方又是豁然开朗。
“就是这里,”女孩用黑黢黢的小手指了指前面,“你想要的,都在这儿。”
薛殊跟着钻出小巷,眼前是一片空旷地带,气味却比流淌着生活污水的小巷还酸爽。她第一反应是捂住鼻子,缓了几秒才定睛看去。
广平营是广南十二营之一,北面临着灵江,江对面就是郑主的地盘。换言之,万一哪天郑主心情不好,看着灵江以南的阮主越瞧越不顺眼,一怒之下调集大军南下征讨,广平就是首当其冲。
因为这个缘故,住在这儿的百姓身家都不丰厚,有钱人早往南迁,远远避开郑主锋芒。除此之外,地势也是一大原因,广平西面是长山山脉,平原少,能种粮食的肥沃土地更少,就算是治所西卷,这样大面积的平坦空地也不多见,每一寸都要好好利用起来。
于是当地居民赶来自家养的猪、鸡或者鸭,后院空地种的水灵灵的绿叶菜,有心灵手巧的,编了框子、草鞋、斗笠,以及从山里弄来的野果、河鱼、山货,全都拿到这里交易。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市集。
人气是足够旺的,只是没经过官府规划,瞧着杂乱得很。鸡鸭和猪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吓得乱拉乱尿,也没人清理干净,满地排泄物横流,味道自然不会太好。
亏得薛殊上辈子在医院里轮过岗,大半夜闹肠梗塞的阵仗都见识过,倒不至于被眼前的场面吓唬住。她跟着女孩穿过凌乱的摊位,在一处买草药的摊位前蹲下身。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这一天还没开过张,见来了客人,两颗眼珠子直放光。再一看,薛殊虽尽量往朴素里打扮,可那染色匀称的细布料子,是谁都穿得起吗?再加上她身后跟着五个护卫模样的男人,人人佩刀,又是身形精壮气度不凡,她再没眼力见也知道薛殊不是普通人,脸上笑得堆满了花。
“都是,好药,这山里头,采的,”她操着蹩脚的汉话,指了指身后若隐若现的青山,“买得多,便宜。”
但其实草药的质量并不很好,因为采药之人不懂行,有些从中薅断,难免损了药性;有些叶子揉得皱皱巴巴,瞧着只剩一口气。
薛殊不由叹了口气,一边挑拣,一边细细为大姐讲解,这草药该如何摘采,又如何保存才不失药性。她挑了许多毛病,听得大姐心里拔凉拔凉,只以为她不买了,谁知薛殊话锋一转:“这几样,包起来。”
大姐一愣,笑得话都不会说了:“哎,哎!”
*
买了药的薛殊不急着回刚租下的院子,她这一趟耽搁太久,须得赶回搁浅的货船为云澈熬药。
那船虽大,可再大的船也是船,条件有限,舱室也逼仄,不适合养病。等云澈病势稍减,她得想法子把人运回城里。
可都运回来也不成,船上将近三百号人,又有那许多箱笼货物,就像一块行走的肥肉,一旦经了人眼,谁不想上嘴咬一口?
所以,她是在城外另找地方安置这些人,还是干脆把他们都留在船上,看守那些金贵的货物?
薛殊有些犹豫不决,一时没留神脚下,被突兀地绊了下。
她趔趄好几步方才站稳,几个护卫如临大敌地抽出腰刀,又错愕地顿住手——发现冲出来挡路的是那个带路的小女孩。
薛殊也很惊讶:“账都结清了,我还有什么欠你的?”
小女孩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跟着我?”
小女孩想了想,用汉话很认真地说:“你雇我。”
薛殊没明白:“雇你什么?”
“什么都行,”小女孩说,“你再雇我。”
几个辽东军面面相觑,倒是薛殊回过味来:“你想给我当长工?你能做什么?”
小女孩没发现她话中戏谑的成分,掰着手指数:“扫地,打水,砍柴,洗衣服,做饭,缝衣服补衣服……”
她绞尽脑汁地想,忽然眼睛一亮,指着薛殊身后说:“还有那个!你想要,我也能给你找来!”
薛殊回过头,只见身后是一座当地常见的高脚屋,栏杆上晾着衣物,一个穿着棕黄色圆领衫的女人倚着栏杆,两腮抹着不知从哪淘来的、颜色过分艳丽的胭脂,敞露着两条臂膀,一边露出讨好的笑,一边招了招手。
薛殊先是不解其意,然后猛地反应过来。
“快闭嘴快闭嘴!”她整个人都不好了,死去多年的良心突然诈尸,对她带坏小孩的举动发出声嘶力竭的控诉,“你才多大?以后不许提这个!”
几个辽东军别过头偷笑,肩膀一抽一抽。
女孩扁起嘴,显得很委屈。她当然有委屈的理由——这地方山多田少,又紧挨着南北内战的前线,穷是肯定的,可再穷的百姓也得讨生活啊。
尤其广南政权的本质是个军政府,说是官府,里头都是职业军人,在军营里憋久了,能不出毛病?当然要时不时出来找人治治病。
当兵的治好了病,穷苦妇人赚到糊口的钱,这不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有什么不能提的?
女孩不懂。
薛殊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只好随口敷衍:“我现在有急事办,等我回来,一定雇佣你成不成?”
为了表现出诚意,她还特意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去哪找你?”
女孩满意了,给她指了方向,又很认真地回答。
“van chan,”她先是发出两个当地语单音,又用汉语解释,“我叫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