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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醉春风桃之夭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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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之外,夜色如墨洇开。
当中,冒出来一人,正是万凯。
他好似刚从阁中出来,身上还沾染着室内恒久不变的沉郁墨香,此刻却被夜风撕扯得零落。他的脸色在星光下显得苍白,双目圆睁,死死盯住立在自由天地间的阿离,仿佛看到了最不可理喻的崩塌。
“阿离修士!”万凯的声音近乎咆哮,撕裂了山野的静谧,充满了惊怒与一种根基动摇的恐慌,“你怎么出来了!你怎敢……怎能出来!”
“万修士好。”阿离转身,衣袂随风轻扬,脸上竟还带着盈盈的笑意,那笑意在清朗的星光下,干净得刺眼。
她微微颔首,如同遇见一位寻常旧识,而非面对一位震怒的,代表着藏书阁秩序的前行者。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万凯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颤抖,他上前几步,手指几乎要戳到阿离的鼻尖,却又僵在半空,“你马上就要拾级了!万中无一!只差临门一脚!马上就可以脱离‘玖’字,登堂入室,成为真正的拾级修士,获得阅览秘藏、参悟大道的资格啊!”
他的声音起初如雷,说到后面却越来越小,更像是喃喃自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惜:“你怎么……你怎么能……好多人终其一生,连‘捌’级的门槛都摸不到啊!你在暴殄天物啊!你怎么能这样!!!”
夜风穿过他们之间,带来远处草木沙沙的回应,越发衬得万凯的话语空洞而急促。
“你顶多再坚持一年!不!或许只需半年!以你的天资,必然水到渠成!你就可以达到拾级了啊!那是胜利!是超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终点!”万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仿佛错失良机的是他本人,“怎么会有人……怎么会有人亲手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你明明就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啊!明明已经触摸到门扉了!!!”
看着万凯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阿离的眼神平静无波。
“万修士过誉了。”她声音清淡,却字字清晰,“我只是刚巧记忆力好一些,会背书罢了。也正因为我刚巧会背书,你,便只注意到了我。”
“为什么啊?!”万凯几乎是嘶吼出来,他完全无法理解,逻辑在此处彻底崩断,“明明马上成功了!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步转身?!就差一点点啊!你可知,这一点点,是多少人耗尽心血都填不平的天堑!”
他语无伦次,脸上的痛苦与困惑竟似比阿离这个放弃者还要浓烈千分万分!他无法接受,一个近乎完美的符合所有“成功”定义的样本,竟会主动跳出既定的轨道,粉碎那枚象征荣耀与进阶的玉佩。
阿离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其实,阁中人何止千千万万。时光漫漫,总有人天赋异禀,总有人坚韧不拔,沿着那既定的轨道,攀至所谓的顶峰……
但是,刚好,她不喜欢!
她,就是不喜欢而已!
她不喜欢那将人异化为编号的冰冷,不喜欢那将求知扭曲为竞技的游戏,不喜欢那永无休止的在他人制定的尺度下丈量自我的生活……
心念通达了,路径不欢喜了……
于是,她就离开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阴谋,没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甚至没有太多值得述说的为什么!
不喜欢,转身离去便是。
大道三千,何必独困于一阁?天地广阔,何处不能安放此身?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她看到的一句话:千人共处,无恶,樊笼寡欢。
那时不甚了了,如今却恍然明悟。纵使同伴友善,师长宽和,规则公平,那层层叠叠的书架、那永恒昏黄的光、那悬于头顶的“拾”字目标本身,便已构成一座精致而无形的樊笼。
身在笼中,呼吸皆按节律,悲喜皆因评级,纵然无恶,又何来真欢?
她不开心了。
她不喜欢了。
然后,心念一动,指间玉碎。
下一秒,她便走了出来!
立于这星辰之下,夜风之中。
阿离看着眼前仍旧陷入巨大混乱中无法自拔的万凯,不再多言,只是最后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仿佛一个告别。
然后,她再次转身,将那座曾经承载她所有价值,也束缚她所有灵光的巨大阁影,连同阁前那抹僵直不解的身影,一并留在了身后无边的夜色里。
前方,山野寂寂,星河垂野,道路虽未明,气息却已清。
第二日,须弥芥子中。
“阿离!你真的出来了啊!”
洛水晴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她快步走近,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阿离,仿佛在确认什么奇迹。
“这才一年时间!阿离,你太厉害了!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她的惊叹由衷而发,在她认知的框架里,提前离开藏书阁的唯一合理方式,便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登顶。
看着洛水晴眼中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钦佩,阿离不由得莞尔,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纠正道:“阿洛,你误会了!我是自己捏碎了玉佩,走了出来。”
“捏碎玉佩?!”洛水晴瞳孔微微一缩,显然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但旋即,她眼中的惊诧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可是……可是你捏碎玉佩之前,已经稳稳站在‘玖’级了啊!多少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洛水晴的语气中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以你的速度,可能都不需要再耗上一年,甚至只需半年,就能达到拾级!你真的太厉害了!……”
她看着阿离,眼中的钦佩非但未减,反而更真切了几分:“你是在触手可及的成功面前,自己转身的!”
这世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这世间还有如此选择!
“我只是刚巧比旁人更擅长背书罢了,谈不上什么天才。”阿离再次轻描淡写地带过,“人各有长罢了!“
洛水晴闻言,沉默了片刻。
晨光在她侧脸投下淡淡的影子,她的眼神飘向远处结界外流动的云霭,声音里染上了一层经年累月的怅惘:“我当年……在藏书阁整整待了十年……”
“十年枯坐,才终于摸到了‘拾级’的门槛,获得了成为指引者的资格……”
说着,她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弧度:“可是……阿离,你知道吗?直到今日,自我出阁那刻起,我便再未主动踏入藏书阁半步。不止如此,出阁后的几年间,我甚至连‘藏书阁’这三个字都听不得……一听见,或者仅仅是想起相关的画面,便会莫名地头晕眼花,胸闷气短,浑身说不出的滞涩发抖,仿佛旧疾复发……”
“十年啊……”阿离低声重复,心中升起一股沉沉的戚然。
一年时光,她便已觉自己如困兽般无望,对方的十年,又是怎样的难熬啊?
“是啊,十年啊……”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更可怕的是,更多的人,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耗在了里面,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拾级。”洛水晴的声音渐低,带着一种事隔多年仍未完全散尽的迷惘,“那离开后的几年间,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自问,我耗费了最好的十年光阴,拿到了那个拾级的认可,然后呢?我究竟学会了什么?真正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在内心那个没有答案的迷宫里又走了一遭,最终才若有所失地轻声道:“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完全想明白……”
好像学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那拾级是一道很高的门槛,但跨过来了之后,却发现门后并非期待的桃源!
那种空空如也的感觉,直到现在仍让人觉得恍惚。有时候,甚至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那道门槛本身,就是最终的追求??!
阿离静静地听着,感同身受的酸涩与了然在胸中交织。那并非对具体知识的否定,而是对那种窄化生命体验的经历的疲惫与无奈……
过了好一会儿,她试图驱散这过于沉郁的气氛,眼中掠过一丝俏皮的光,用轻松的口吻开玩笑道:
“或许……是学会了仙缘草的九百九十九种不同灌溉方法,并且能倒背如流吧!”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荒谬真实感的调侃,让沉浸在怅惘回忆中的洛水晴猛地一愣。
随即,她像是被戳中了某个隐秘又释然的开关,先是一声短促的“噗嗤”,继而畅快无比的大笑声便爆发出来,笑声清越,在须弥芥子的晨光里回荡,引来邻桌诧异的眼神。
“哈哈哈哈哈……对!对!没错!就是那种东西!”洛水晴笑得眼角沁出泪花,一边抹去,一边拍着阿离的肩膀,“九百九十九种!一种都不能错!哈哈哈哈哈……”
周围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好似也被感染一般,看着晨光中笑得开怀的二人,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阿离!你真会说!”洛水晴也开起了玩笑,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某种东西彻底抖落,“我还学到了林中溪水的一百种不同时辰、不同地势的所谓最佳饮用方法!分毫不差!”
笑声渐歇,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坦然而直接地投向庭院深处那长久以来被她刻意忽略的所在——藏书阁。
这一看,却让她整个人怔住了。
只见它根踞庭院深处,通体由厚重的青灰砖石砌就,墙体斑驳,苔痕如墨迹般自墙角向上蔓延,舔舐着岁月剥蚀的缝隙。
屋顶覆盖着深黛色的瓦片,层层叠压,宛如巨兽僵卧的背脊,几处飞檐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檐角的风铃早已哑默,只余下锈迹斑斑的空壳,像凝固的泪滴。
阁身整体沉陷在一种近乎凝滞的阴影里,即使正午的阳光,也只能吝啬地在檐下投下几道极淡的边缘模糊的光痕后,迅速被周遭的沉黯吞噬。
墙根下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与尘埃,散发出潮湿泥土与朽木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气息。
偶尔一阵穿堂风掠过紧闭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古阁自身在寂静中发出的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它不似藏珍纳宝的殿堂,倒更像一具庞大、沉默、未曾封棺的骸骨,固执地封存着无数被虫蛀、被遗忘、在黑暗中无声呼吸的纸页与墨魂。
“怎么会……”洛水晴瞪大了双眼,瞳孔因为惊愕而微微收缩,嘴唇轻颤,“怎么会是这样一个……老旧的、沉闷的、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阁子啊!”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这个阁子,与记忆里那座崇高、神秘、代表着知识与进阶终极目标的巍峨形象,哪里有半分相似!
“它本就是一个老旧的阁子。”阿离的声音在一旁轻轻响起,带着一种洞察后的淡然,甚至有一丝无奈的好笑,“是我们自己,还有无数前人,将太多意义、重量、乃至生命的热望,投射在了它的砖瓦之上。”
“天地浩广,这阁子,说到底,也就是个方寸之地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方寸之地!”洛水晴的声音陡然哽咽,眼中瞬间涌上滚烫的泪雾,视线中的阁楼变得模糊而扭曲,“竟困了我整整十年?耗去了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光阴?让我听见它的名字就发抖?”
巨大的荒谬感与迟来的清醒化作尖锐的痛楚,刺穿了她:“而这阁子,至今还在那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正把它当作唯一的世界,心甘情愿,或被无形推动着,将自己的一生都困进去啊!”
“不要想了……”阿离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洛水晴微微颤抖的肩背,“身处其中时,四面皆是高墙,呼吸皆成律令,视线被书册遮挡,心灵被拾级牵引……走出来,本就需要莫大的机缘或勇气……”
“那时候的你,身在其中,并没有别的法子能看到它的全貌。不要责怪那个在里面苦苦坚持了十年的自己……”
一时无言,连抽噎都近乎无声。
清风亦不语,只自顾自地撩动二人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