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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醉春风桃之夭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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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几日后,阿离便打算离开云横秦岭。
云横秦岭的风景虽好,却终非久留之地!
阿离坦然一笑。
临行前,她打算先去找牛壮告别,毕竟也算是她引入仙门的人了。
循着记忆来到外门区域,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愣。
人海如潮,笑语如澜。
看周遭,皆作欢颜。
“原来人都集中在了外门啊!”阿离心中暗忖。这拥挤的场面,与藏书阁那与世隔绝的氛围,简直是两个极端。
挤过拥挤的人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阿离终于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建筑前——留置处。
何谓留置处?实则新入仙门的修士,无论资质背景,第一年皆须在此度过。名为学习修仙界基本常识,适应灵气环境,实则亦是一场温和的“过渡”与“了断”。
了断凡尘亲缘牵挂,过渡为求道之身。
此处,是新途的起点,亦是旧梦的终站。
留置处,大厅。
高高的穹顶下,光线被厚重的窗格切割成块,落在堆积如山的案卷与簿册上,映出一个个苦大仇深、茫然寻找的身影。
阿离一愣,这地方……好似有点不同……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深处条案后那位素衣女子。
她端坐如钟,面前堆满了案卷,几乎要将她淹没。右手握着的毛笔在纸上飞快攒动,留下一行行细密工整的小楷,几乎不见停顿;左手指尖则在一本摊开的厚册上快速比对,目光如扫描般迅疾。衣角处满是墨汁的痕迹。
她浑身散发着轻松自在的气息,游刃有余,与大厅里其他的修士形成鲜明对比。
阿离推测,此人,或许便是留置处的话事人!
于是,阿离不禁放缓了脚步,走近条案,待那女子笔锋稍顿的间隙,才轻声开口:“请问修士,一年前从凡界来此的牛壮修士,如今在何处?在下阿离,欲寻他告别。”
“牛姓!”素衣女子竟是连眼皮都未抬,语速极快,左手往旁边巨大架子的某一区域凌空一指,“那摞!案卷第三区,甲字列,自己按年份查去!”
话音未落,右手的笔尖已再次落在纸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左手指尖也同步滑向下一行资料。
阿离道了声谢,依言走向那巨大的架子。
只见层层隔板上,卷宗、名册、信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但却又因数量庞大而显得杂乱。
她按照指示找到相应区域,便默默筛查。
大厅的喧嚣在此处似乎被隔开了一些,耳边只剩下自己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笔尖与纸面摩擦的密集声响。
没听见任何动静,素衣女子百忙中终于抬头瞥了一眼,看到阿离仍在一丝不苟地逐页查找,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嘴角极淡地弯了一下,手中的笔不停,又埋首于那似乎永无止境的资料整理中。
半个时辰悄然而过。
阿离翻遍了指定区域所有可能与“牛壮”相关的卷宗名册,甚至核对了相邻年份的记录,却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她只得再次回到那条案前,再次打扰那位忙碌的素衣女子。
“修士,叨扰了。”阿离语气依旧轻柔,带着歉意,“我已翻遍第三区甲字列相关案卷,并未找到牛壮的记载。牛大哥约是一年前入仙门,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最显眼的是总爱左肩扛一柄大刀,不知修士对此人可有丝毫印象?”
“未曾找到?”素衣女子这次明显露出讶色,终于将那支仿佛长在手上的毛笔搁下,笔尖的墨在砚台边沿顿了顿。
“左肩扛大刀……”她微蹙眉头,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指尖无意识地在沾满墨迹的案卷上轻点,“这般形容……倒似有些印象,非是正式记名在案,而是……”
素衣女子低头沉思,阿离默默站在一旁。
片刻后,素衣女子右手一指,说道:“那边,靠墙第三行木架,第二列,最底层,从左往右数第七个格子。里面有一沓未及归档的零散信件与留书,从上往下数,第四封,灰皮信封未署名那个,便是约莫大半年前一个高大黑脸汉子留下的,说是若有人寻他,便以此告之。”
阿离心中一动,连忙道谢,正欲过去取信。
恰在此时,一个满脸焦灼的青葱少年冲了过来,几乎带倒了一摞边上的册子,带着哭腔嚷道:“商师叔!您快帮我看看,戊辰年东海郡荐来的弟子名录到底压在哪座山底下啊?我翻了三日了!”
被称为“商师叔”的素衣女子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只随手往另一个方向虚指:“丙字库,第七架,底层右侧,紫色封皮那摞下面压着。”
少年如获至宝,道谢都来不及便扑了过去。
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大厅门口又乌泱泱涌进一大群人,有面色惶急寻找特定卷宗的,有抱着大叠文书等待交割的,有拉着同伴抱怨任务艰难的……原本尚算有序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各种声音浪潮般涌起,大厅变得如同凡间闹市。
喧嚣声浪如沸,崩溃的抱怨夹杂着焦虑,在偌大的厅堂里碰撞回荡:
“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档了!规矩改了三轮,现在非要原件,怎么可能找得到!”
“那么大一摞《九州风物初考》,三日之内校验完毕?便是神仙也难!”
“我已经不眠不休在此核对整整三天了啊!眼里全是字在飘!”
……
就在这团混乱与躁动几乎要掀翻屋顶时,一个冷淡而清晰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浇下,瞬间镇住了所有呲哇乱叫:
“连这点书卷案牍都耐不下性子梳理清楚,遇到阻滞便只知喧嚷——”素衣女子终于再次停下笔,抬起眼,目光扫过那几个嚷得最大声的年轻修士,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依我看,你们还是趁早断了修仙的念头为好。大道争锋,往后比这枯燥乏味千万倍,届时又待如何?撒泼打滚么?”
大厅骤然一静。方才还满面通红的修士们,像被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讷讷不能言。
“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女子复又低头,一边快速核对着手中的名册,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遇事浮躁,只求速成,连留置处最基本的归档逻辑与静心守则都理不顺!如今的修仙界……到底是如何选人的?”
她并未提高声调,但那平铺直叙的语气,比厉声呵斥更让人难堪。
几个年轻修士的头垂得更低了。
“不会做事,尚可教。但你们却连话都听不明白,吩咐的事情也理不出头绪来!”她摇了摇头,笔尖在纸上点了点,仿佛在为某种无形的评语做注脚,“简直是枉费仙缘草!趁早放弃吧!于己于人,都是节省。”
这番劈头盖脸却不见波澜的言语,将大厅里弥漫的躁动与怨气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以及愈发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众人重新埋首于案卷,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紧绷与沉默。
阿离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悄然走到了素衣女子先前所指的角落。
靠墙第三行木架,第二列,最底层,从左往右数第七个格子。
果然,在一堆蒙着薄灰的信札与杂物下,她摸到了一沓厚度不一的信件。
阿离依言从上往下数,第四封——一个灰扑扑的没有任何署名的普通信封映入眼帘。纸质粗厚,边缘有些毛糙,封口处只用常见的米浆糊住,摸上去硬硬的。
她揭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了两折的纸。展开,墨迹浓黑,字体歪斜却筋骨分明,力透纸背,是牛壮的字迹无疑:
阿离妹子安好:
俺走了!此处规矩甚多,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大碗喝酒,不能大口吃肉,不能过问凡俗之事……憋得老牛浑身不自在!条条框框,比俺那大刀还沉!
老牛一生自在惯了,没被这么管头管脚过,受不了这鸟气!走了!天大地大,总有能痛快喘气儿的地方。
有缘再见,妹子勿念!
牛壮留
一股不受羁绊的草莽热气扑面而来!
阿离握着信纸,先是一怔,随即唇边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竟是比她还先走一步!
这位引她入门的豪迈汉子,原来也受不了仙门之中无处不在的规矩,选择了遵循本心,挥袖而去!
他走得如此干脆,甚至连一丝犹豫挣扎都无,仿佛只是离开一个不合脚的酒肆。
寻仙半世,他竟也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弃了!
阿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那一点点离别的怅惘,也被这信中的豁达冲淡了。
不过,牛大哥这信,也当真是一如其人,连个去处也未留下,只道“天大地大”,便再无踪影。
世间聚散,或许本当如此——随缘而聚,兴尽而散,何须详尽交代来去?终究是缘至而合,也注定会缘尽而散!
能留下这样一封信,告知一声“走了”,已是江湖儿女的义气!
牛壮的事,至此算是了却一桩牵挂。
接下来,阿离便打算去寻商玦道别。
无论如何,是商玦将她从凡尘引领至此门,终究是一份缘法。不辞而别,在阿离看来,总归是有些失礼的。
然而,她在云横秦岭弟子常活动的几处地方略作寻访,又托人问询,却都未发现商玦的身影。
这位领路人似乎有点神秘,并不常在固定之处停留?
阿离不愿多想,少一分思虑,少一份忧愁!
寻人不遇,阿离信步又走到了须弥芥子中的茶馆。刚踏入茶馆,便见靠窗的竹案旁,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万凯与洛水晴。
两人面前清茶袅袅,似乎正在交谈,万凯眉头微锁,洛水晴则神色平和。
阿离略一沉吟,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在此遇上,便顺势而为吧。
她整了整衣衫,迎着两人略带诧异的目光,坦然走了过去。
“万修士!阿洛!”阿离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平静,“正好遇见二位。阿离在此,是来向二位辞行的。”
“我打算离开云横秦岭了。”
万凯本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看着阿离,乍闻此消息,他脸上那紧绷的怒气与不解,像是被无形的手瞬间抹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的茫然,肌肉僵住,眼神发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你真的要走?”他呐呐地问着,声音干涩,全无平日的锋锐,仿佛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确认一个无法理解的讯号。
阿离神色平和,对他微一颔首:“是!这段时日,多谢万修士的诸多关照与……费心。我意已决!”
“你……”万凯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你……你不是要修仙的吗?你明明……明明有那样的天分……”
在他根深蒂固的认知里,进入仙门,攀登阶梯,追求大道,是唯一正确且不容置疑的路途。阿离的行为——主动放弃一条光明大道——彻底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甚至动摇了某种潜在的信念。
怎么会有人……怎么会有人亲手放弃那无数人叩击至头破血流也难以触及的仙缘?怎么会有人对近在眼前的拾级荣耀视而不见,反而选择走入毫无保障的茫茫山野?
阿离没有过多解释,她明白,以万凯的智商,只是一时想不开,而不是真的想不明白!
她浅浅笑了笑,用一种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随口扯了句最寻常也最无可辩驳的理由:“或许……是我与此地气场终究有些不符吧!修行之事,也讲究个缘法契合,强求不得。”
一旁的洛水晴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好似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她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语气温和地问道:“既已决定,心中可有章程?打算几时动身?”
“略作整理,过几日便走。”阿离答道。
洛水晴放下茶盏,目光澄澈地望向阿离,脸上绽开一个明朗而真诚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祝福,也带着一种同道中人的了然:
“阿离!山高水长,前路珍重!愿你一路顺风,得见心中真正的天地!”
“多谢阿洛!” 阿离郑重回礼,心中暖意流淌。这份理解与支持,实在可贵!她,何其有幸!
简单的茶饭过后,阿离起身告辞。
她没有过多的依依惜别,只是再次对二人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去。
锦色的身影穿过茶馆竹帘筛下的光影,步态从容,很快消失在蜿蜒小径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