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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国祭风云 ...

  •   寅时三刻,太庙的钟声穿透深秋的薄雾,响彻帝都。九九八十一下,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远,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太极宫,紫宸殿后寝宫。
      大渊皇帝殷晟正由宫人服侍着,穿上那身沉重繁复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明黄的衬里,玄色的袍身,金线绣制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烛光下流动着暗沉的光泽。他今年五十七岁,久病缠身,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然而当他抬起眼,望向铜镜中自己被冕旒玉珠半掩的模糊面容时,那双眼睛里沉淀着的,是数十年帝王生涯淬炼出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与掌控。
      “陛下,卯时了,该起驾了。”内侍总管高善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殷晟微微颔首。冕冠加顶,十二串白玉珠旒垂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大半面容,也滤去了病容带来的那份外显的虚弱。他挺直了脊背——这个动作有些吃力,但必须如此。今日是十年一度的大祭,他是天子,是主角,必须站在祭坛之巅。
      御辇已在殿外等候。不远处,三皇子殷天澈也着一身亲王祭服,安静地候在仪仗队中。他年约二十,面容俊秀,眉眼温和,与太子殷天傲的锐利冷峻截然不同。见皇帝出殿,他立刻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嗯。”殷晟从喉间应了一声,目光在他温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这个儿子,像他母亲,性情柔和,素来不争,在朝中也无甚势力。殷晟对他并无不满,却也谈不上倚重。在这权力场中,温和有时是美德,有时也是……无用的代名词。
      辰时初,天光微熹。
      太庙前的广场上,万头攒动,却静得能听见旌旗在风中偶尔舒展的轻响。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玄色朝服汇成一片沉静的海洋。各国使团居于专设观礼区,南越巫咸拄着乌木杖,立于最前,深紫色袍服在清一色的玄黑中显得格外刺目。
      宁殊站在祭坛侧面专为皇室近支及特许重臣设置的第二层观礼台上。这个位置视野极佳。他裹着殷天傲特赐的玄色云纹斗篷,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最终落在祭坛阶下——殷天傲身着九章纹玄色太子祭服,头戴九旒冕冠,立于百官最前方,身姿挺拔如孤峰。三皇子殷天澈则站在稍后一些的宗亲队列里,正微微侧首,与身旁一位年迈的郡王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陛——下——驾——到——!”
      内侍悠长尖细的唱喏撕裂寂静。金根车在禁军重骑的簇拥下,缓缓驶至祭坛阶前。皇帝殷晟在内侍的搀扶下,踏出车辇,一步,一步,沿着漫长的汉白玉阶梯,向祭坛顶端走去。他的步伐明显迟缓,冕服厚重,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阳光逐渐破开晨雾,落在他玄色冕服和白玉旒珠上,反射出冰冷而威严的光。
      殷天傲率领百官躬身行礼。殷天澈亦随之动作,姿态标准,无可指摘。
      皇帝终于登上了祭坛顶层。他站在天地祖宗神位前,微微喘息,苍白的面颊在冕旒阴影下看不真切。他定了定神,缓缓转身,面向下方匍匐的臣民与万邦使节。
      “平身。”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气弱,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陛下!”万人齐应,声震九霄。
      礼部尚书出列,开始高声唱诵祭文。冗长的骈文颂扬着大渊列祖功绩,祈求国运绵长。皇帝按制完成上香、奠酒、献牲等诸般礼仪。他的动作缓慢而精准,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
      殷天傲始终垂首肃立于阶下最前。殷天澈亦低眉顺目,只是偶尔会极快地抬一下眼,目光掠过祭坛顶端父皇的身影,又迅速垂下,神情平静。
      一切似乎都在庄严肃穆的轨道上运行。
      献舞环节开始。雄健的“武德舞”之后,是舒缓的“文德舞”。丝竹悠扬,舞姿翩跹,广场上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许。
      然而,就在文德舞进行到一半,舞者长袖翻飞,乐声悠扬的某个瞬间——
      “轰隆!”
      一声远比昨日夜宴爆炸更为沉闷、更为厚重的巨响,猛地从广场东南角观礼台的下方传来!这一次,伴随着清晰可感的地面震动!
      “地动了?!”“下面有东西!”
      那片区域顿时大乱!惊叫声中,观礼台边缘的地砖竟然向下塌陷了一小块,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浓密的、带着陈年尘土与奇异腥味的黑色烟雾从洞中滚滚冒出!
      “护驾!”禁军立刻向骚动处合围。祭坛上,皇帝殷晟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站稳,抬起手,轻轻摆了摆。身旁的高善立刻尖声道:“肃静!”
      骚动被强行压制,但恐慌已然蔓延。
      殷天傲已一步踏前,手按剑柄,目光如电。赵霆早已率东宫卫扑向塌陷处。
      “父皇,此非寻常爆炸,恐是地下空洞塌陷。” 三皇子殷天澈不知何时已上前几步,来到殷天傲身侧稍后,声音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对皇帝的方向说道,“恐伤及观礼臣民,是否先……”
      他的话被匆匆返回的赵霆打断。
      “陛下!殿下!”赵霆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地穴之下并非古墓,而是一处**人工开凿的密室!其中堆满木箱,箱中皆是……皆是兵器铠甲,制式非我大渊所有!且密室中有大量陈旧火药痕迹,方才的巨响与黑烟,似是因年代久远、机关失灵引发的部分火药受潮爆燃!”
      兵器?铠甲?火药?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祭坛上下炸开!连一直保持镇定的杜允谦都瞳孔骤缩。
      在大渊太庙广场之下,国祭大典之时,发现藏匿的、制式奇异的军械与火药?
      皇帝殷晟缓缓转过身。冕旒玉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扫视全场,而是直接、精准地,投向了南越使团的位置。
      巫咸站在使团队列前,迎上皇帝的目光。他没有躲闪,反而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那姿态,看似恭敬,却无半分惧色,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广场上死一般寂静。
      “巫咸国师,”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字字如铁石砸地,透过玉珠传下,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解释。”
      巫咸缓缓直起身,嘶哑的声音异常平稳:“皇帝陛下明鉴。此密室,确与我南越有关。”
      一片哗然!
      他竟直接承认了?!
      巫咸却仿佛没听到周围的惊呼,继续道:“但非如诸位所想,是南越欲行不轨。此密室,建于四十年前。彼时南越内乱,有一支叛军携军械火药北逃,潜入大渊,意图借贵国之地蛰伏,以待时机复起。此事,当时的南越王曾秘密知会大渊先帝,双方协力清剿,叛军首领伏诛,然其藏匿的军火库却始终未能寻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震惊的面孔:“此事档案,应存于贵国兵部与鸿胪寺旧档之中。老朽此番前来,除观礼外,亦奉我王之命,暗中查访此库下落,以绝后患。不想……竟在国祭当日,以此种方式重现天日。”
      四十年前?先帝?兵部旧档?
      这番说辞,信息量极大,且真假难辨。
      “国师所言,可有凭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老朽已命人回国取相关国书副本,不日可至。”巫咸从容道,“至于眼下,殿下可立即派人查验那些兵器铠甲制式,是否与四十年前南越叛军所用一致。火药配方,亦可交由太医署或工部能士鉴别,看是否南越特有。”
      他指向仍在冒烟的塌陷处:“此密室深藏地下,机关重重,若非年代久远腐朽失灵,绝不会自行暴露。老朽若有心破坏国祭,又岂会选择如此不可控的方式?更何况,将罪证埋于自己座位下方?”他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但太过巧合,便显得可疑。
      杜允谦此时上前,低声道:“陛下,四十年前旧案,老臣略有耳闻。确有一支南越叛军北逃之事,但后续……记载模糊。”
      皇帝沉默片刻,看向殷天傲:“太子。”
      “儿臣在。”
      “将所获军械火药,悉数封存,运至北郊大营,严加看管。工部、太医署、兵部各派专员,即刻查验。”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巫咸身上,“巫咸国师及其随从,请至鸿胪寺别馆‘休息’。在真相查明之前,不得离开,亦不得与外界接触。”
      “是!”殷天傲领命,眼神冷冽。
      巫咸对此安排并无异议,只是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便在南越随从的簇拥下,跟着东宫卫离开了广场。姿态依旧从容。
      一场可能引爆两国战争的危机,似乎被暂时按下了。
      但广场上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每个人都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如此简单结束。四十年前的旧案被翻出,恰在国祭当日,恰在西戎阴谋刚刚挫败之后……太多的巧合。
      典礼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皇帝完成了剩余的仪式,但那股笼罩全场的压抑感,始终未曾散去。
      祭礼终于结束。钟声再次敲响八十一记。
      皇帝殷晟在內侍搀扶下,缓缓走下祭坛。经过殷天傲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玉旒下的目光似乎扫了太子一眼,却未发一言,径直上了御辇。
      銮驾起行,返回深宫。
      殷天傲站在原地,望着御辇离去的方向,面色冷峻。三皇子殷天澈走过来,温声道:“皇兄,此事蹊跷,南越所言未必是真。父皇将查验之事交予皇兄,还需慎重。”他语气诚恳,完全是兄弟间关心的姿态。
      “本宫自有分寸。”殷天傲淡淡道,目光甚至没有转向他。
      殷天澈也不恼,依旧温和地笑了笑,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转身走向自己的车驾,在仆从的簇拥下离去。
      宁殊从观礼台上走下,来到殷天傲身侧。
      “你信吗?”殷天傲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四十年前的叛军仓库?”宁殊望着远处那个仍在冒烟的漆黑洞口,缓缓摇头,“时机太巧了。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准备,在需要时抛出来的‘答案’。”
      “一个能将所有人的视线,从真正的谋划上移开的‘答案’。”殷天傲接道,眼中寒光闪烁,“查。给本王从头查起。四十年前的旧档,当年经办此事的所有相关人员,乃至……当年可能接触到此事的宫中老人。”
      “殿下是怀疑……”
      “怀疑一切。”殷天傲打断他,转身,玄色祭服的袍角在秋风中扬起,“回宫。这场戏,还没唱完。”
      宁殊跟在他身后,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混乱的广场。秋阳高照,他却感到一股寒意,正从那个深不见底的地穴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弥漫在整个帝都的上空。
      国祭结束了。
      但一个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才刚刚被揭开一角。而将它揭开的人,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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