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裂缝之处 ...

  •   国祭次日,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将昨日广场上的硝烟与尘埃洗刷一净,却冲不散弥漫在京城上空的疑云。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昨日太庙下的地穴、南越的旧案,已成为茶楼酒肆最热门的谈资,各种离奇猜测层出不穷。
      朝堂之上,气氛却异常沉闷。
      早朝时,皇帝殷晟并未就昨日之事多置一词,只按部就班地处理了几件日常政务,态度平静得仿佛那场震动朝野的意外从未发生。当有御史鼓起勇气,出列询问对南越使团及旧案一事的处置方略时,皇帝只是抬了抬眼皮,淡淡道:“案情未明,查验未完,急什么?”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所有急于表态、或想借此攻讦政敌的嘴都堵了回去。众人这才惊觉,皇帝虽久病深居,但那份对朝局绝对的控制力,丝毫未减。他并非不知,只是在等,等一个他认可的时机,或者……等某些人自己露出破绽。
      散朝后,杜允谦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府。他撑着伞,在雨中缓缓踱步,走向宫城西南角的翰林院。皇帝昨日口谕让三皇子殷天澈协理核对旧档,这看似给一向闲散的皇子派了个清闲差事,但杜允谦心中却隐隐不安。任何涉及“旧事”的举动,在此时都显得意味深长。
      翰林院藏书楼内,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纸张与墨香混合的气息,略有些阴冷。杜允谦在二楼的档案库外,见到了正在指挥几名翰林学士整理卷宗的三皇子殷天澈。
      “杜相。”殷天澈见到他,立刻停下手中的事,微笑着迎上前,行了一礼,态度温文恭敬,“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父皇有新的旨意?”
      “老臣只是路过,想起陛下让殿下在此协理,便来看看有无需要相助之处。”杜允谦还礼,目光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陈旧木箱和散开的卷宗,“殿下辛苦,可有收获?”
      殷天澈苦笑摇头,指了指周围:“年代太久,卷帙浩繁,又多有虫蛀、水渍,辨认整理殊为不易。兵部、鸿胪寺送来的相关旧档已初步过了一遍,正如杜相所知,关于那‘南越叛军北逃’一事,正式记载极少,且语焉不详。倒是在一些零散的边关军报、地方志中,找到几处模糊提及,但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小股流寇,有的则语焉不详,只道‘南境不宁’。”
      他引着杜允谦走到一张长案前,上面摊开着几份泛黄破损的纸张:“您看这几份,是当年西南几个边镇将领的私人书信副本留存,其中提到约莫四十三、四十四年时,确有南越溃兵零星越境,但规模不大,很快便被驱散或剿灭,并未提及有成建制的叛军携带大量军火潜入,更未提到先帝曾下旨‘协剿’。”
      杜允谦俯身细看,眉头越皱越紧。这些非正式记录,反而可能更接近当时边关的实情。若真如此,巫咸口中那支“携带军火库北逃的叛军”,以及先帝明确的“协剿”旨意,就显得更为可疑了——要么是巫咸说谎,要么是……那段历史在官方层面被有意识地改写或隐藏了。
      “此外,”殷天澈压低声音,指着另一份更破旧、几乎碎裂的纸片,“学生在一箱混杂的前朝地方杂记里,发现了这个。似乎是一个当时游历西南的文人随笔,其中提到,约四十多年前,南越内乱时,曾有‘贵人携重宝北奔求庇’的传闻,但不知真假,后来也再无下文。”
      贵人?重宝?
      杜允谦心中猛地一跳。这说法,与“叛军携军火北逃”可截然不同!
      “这份随笔,可能找到全文或原作者吗?”他急问。
      殷天澈摇头:“纸页残损太甚,出处不明。学生已让学士们尽力拼接辨认,但希望渺茫。”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杜相,此事越查,似乎越是迷雾重重。学生担心,若真涉及前朝旧秘,只怕……不宜深究过甚?”
      杜允谦看了他一眼。这位三皇子的话听着像是劝诫,但眼中却并无真正的畏惧,反而有种平静的探究。他忽然意识到,皇帝派殷天澈来,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他“性子细”,更因为他身份特殊——一个与核心权力圈若即若离、背景相对简单的皇子,在某些时候,反而能接触到或看到一些被其他人忽略或回避的东西。
      “殿下所言甚是。但陛下既下旨查验,我等为臣者,自当尽力而为。至于分寸……”杜允谦缓缓道,“陛下圣心烛照,自有决断。”
      殷天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又躬身去整理其他卷宗了。
      杜允谦在藏书楼又停留片刻,心中那团疑云越发浓重。他走出翰林院时,秋雨未停,反而更密了些。他没有坐轿,只让随从远远跟着,自己撑着伞,慢慢走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宫道上。
      “父亲。”
      一个清越的女声在身旁响起。杜允谦转头,见女儿杜昭玥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中也执着一柄素伞,显然是特意在此等候。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外罩月白披风,发髻简单,神色沉静。
      “你怎么来了?”杜允谦问。
      “听说父亲散朝后来了翰林院,女儿便在此等等。”杜昭玥走近,与父亲并肩而行,声音压低,“可是为了昨日太庙地穴之事?”
      杜允谦颔首,将翰林院中所见简要说了,尤其提到了殷天澈发现的那份残破随笔。
      杜昭玥静静听完,雨水沿着伞沿滴落,在地面溅起细小水花。她沉默片刻,忽然道:“父亲,女儿觉得,我们可能都想错了方向。”
      “哦?”
      “所有人都认为,这地穴军火库是关键,南越旧案是焦点。但有没有可能,这两样都只是‘道具’,真正要演的‘戏’,并不在此处?”杜昭玥目光清亮,看向父亲,“抛出这样一个真假难辨、年代久远的历史悬案,最大的效果是什么?”
      杜允谦沉吟:“混淆视听,转移注意?”
      “不止。”杜昭玥摇头,“是制造混乱,并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所有人都可以借着查案之名,去做一些平时不能做、或会被警惕的事——比如,太子可以调动更多资源深入侦查,某些人可以去翻找可能对自己不利的旧账,而像三皇子这样的人……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一些尘封的、或许本不该他接触的旧档和往事。”
      杜允谦脚步微顿,看向女儿。
      “父亲您想,若此事真是凌焕或南越某方势力单纯为了搅乱大渊所为,方法有很多,何必用如此迂回、且自身难保的方式?巫咸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杜昭玥条理清晰,“所以,更可能的是,有人需要这个‘旧案’被翻出来。翻出来的过程,本身就能达成他的某些目的。至于翻出来之后,是真是假,会引发什么后果,或许……并非他首要考虑,或者,他自信能够控制。”
      “你是说……”杜允谦心中划过一道寒光,“陛下?”
      “女儿不敢妄测圣心。”杜昭玥垂下眼帘,“但陛下昨日态度,父亲也见到了。太过平静。除非……一切尽在掌握,或者,这本就是他推动棋局的一部分。他或许是想看看,当这样一个足够有分量、又足够模糊的‘饵’被抛出来时,水里哪些鱼会忍不住游动,又会朝着哪个方向游。”
      杜允谦背脊升起一股凉意。如果真是皇帝在幕后推动,那这局就太大了。他要钓的,恐怕不只是南越或凌焕,更是朝中潜藏的所有不安分势力,甚至……包括对那段历史可能知情、或与之有隐秘关联的人。而太子殷天傲,则被放在了明处,既是查案的主力,也可能成为各方试探、攻击甚至利用的焦点。
      “父亲,”杜昭玥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女儿以为,此时杜府该做的,不是急于去分辨那旧案的真伪,或猜测陛下的深意。而是稳住自身,静观其变。尤其要留意,有没有人想趁机将火引到杜家,或是利用旧案,在朝堂上掀起针对太子或我杜家的风浪。只要朝局不乱,根基不动,任他外面悬案滔天,我自岿然。”
      杜允谦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不过十七岁却已见识超卓的女儿,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复杂。她看得透彻,这番话是老成谋国之论。
      “你说得对。”他缓缓点头,“府中上下,近日需谨言慎行。与各方的往来,也要更谨慎些。尤其是……”他顿了顿,“与宫里,以及几位皇子那边的走动。”
      “女儿明白。”杜昭玥应下,又道,“还有一事。沈家妹妹(沈知微)昨日递来帖子,说想邀女儿过府品茶赏菊。沈尚书向来持重,沈妹妹此时相邀,或许也有探听风声之意。女儿想去一趟,或许能听到些不一样的消息。”
      杜允谦想了想,沈家是清流,与杜家关系尚可,沈知微与女儿交好,年轻人之间的往来,比朝臣走动更不易惹眼。“去吧,留心些便是。”
      父女二人不再多言,默默走在秋雨绵绵的宫道上。远处,东宫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而更深处,皇帝居住的宫苑则是一片寂静,仿佛一头在雨中沉睡的巨龙。
      杜允谦知道,女儿的分析很可能触及了真相的核心。这确实像皇帝的手笔——用一件足够复杂、牵涉甚广的旧案作为试金石和诱饵,来检验、敲打、乃至清洗。
      但问题在于,饵一旦抛出,还能完全按照垂钓者的意愿收放吗?尤其是当这饵料本身,可能包裹着连垂钓者都未曾完全了解的危险内核时。
      那地穴下的军火,那残破随笔中的“贵人重宝”,那被刻意模糊的官方记录……四十年前的尘埃之下,埋藏的恐怕不仅仅是锈蚀的刀兵。
      裂缝已经出现。而风雨,正从裂缝中不断涌入。没有人知道,最终被冲垮的会是精心构筑的堤坝,还是试图在洪流中捞取利益的身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