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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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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过我们吗?”邢易突然问。
有些事张烁烁不懂,张连星却一定明白。
提前将定位符留下、特意走到她藏身那棵树下的对话、放任她独自找去那个山洞、保留好遇害现场——
明明有无数种告别方式,可以安安稳稳、体体面面地说再见,却偏偏选了最惨烈的一种,只为了让她亲眼目睹亲人的惨状。
作为死士,他们连像样的名字都没有,灵墟界真的会那么好心替他们照顾小孩吗?
而不是因为……她阴差阳错,占着不属于自己的命格?
这才导致所有人不敢轻易动手,又深知她一旦有心修炼,整个灵墟界鲜有制约,于是设计从幼时就套上枷锁——
要她慎行,要她正直,要她敬畏生命脆弱。
他们成功了,天声一生克己,死在她手上的无不是奸恶之徒,她自己的死亡更是无从计数。
一切都理所当然,常常让人忽略她也同样痛苦。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西北风扑得玻璃呜呜作响,裹挟着晶亮的银白沉沉压下来,碰到那层透明的隔膜,一点点融成了水。
张连星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托着下巴凝视窗户上滑落的水线,半晌,将那些未曾出口的质问极轻地叹出去,微微垂眼:“我还没见过奶奶的真容呢。”
邢易一瞬间眼眶发热,他掩饰地别过头:“我画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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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张连星举起依旧是几根线条的大作,满脸嫌弃:“你的画功这么多年没有丝毫长进!”
“我要画功有什么用,传神不就行了!”邢易理不直气也壮,手指划过纸上的黄豆眼,“意会一下,意会懂吗?你嫂子差不多就长这样!”
她下意识要反唇相讥为什么不是跟着奶奶的称呼来,又立马刹住——
好险,差点让邢易这厮占了更大的便宜。
“怎么,想叫我爷爷啊?”邢易捕捉到这点迟疑,得意道,“那也行啊,我都可以。”
“哼,等奶奶给你名分再嚣张不迟。”
两个人恢复常态拌着嘴下楼,张连星前脚刚踏下楼梯,就看到有人如临大敌地出现在眼前,抓住她一只手。
果不其然,冰冷的指尖在细细地发抖。
结合之前一系列的异常迹象,烛立彦对她的应激反应早有猜测,真正确认时心里还是重重一沉。
“占我便宜?这个赛道已经这么理直气壮啦?”张连星眨眨眼,“是不是邢易跟你说了什么,他大嘴巴胡诌的,你别信。”
“张烁烁,我没聋!”
张连星在身后传来的怒吼声中缩缩脖子,笑着抽回手,然后看向罗一:“最近有合适的任务吗?手有点痒。”
“下着雪呢做哪门子任务,附近丧尸就不少,溜达一圈得了!”邢易立马瞪过来,急道。
烛立彦自她抽手后就收回了目光,听着两人之间太过自然的对话,嘴角不动声色地落了落。
“立彦,你要一起吗?”
当然要啊。
心里这样想着,他闷闷点了下头。
“那我们走远点噢,”张连星不动声色抬高音调,“立彦打起架来真的很方便,特别省心。”
烛立彦一顿,紧接着眼底亮了亮。
还在楼上的邢易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结结实实沉默了。
本来担心自家白菜吃亏,但看这三两句把人哄好的熟练度,又觉得应该警惕的另有其人。
他自知不该在这种时候多嘴,干脆利落地扭头甩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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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连星一直知道她的大弟子和执事不对付。
烛龙对天狼有血脉上的压制,但千万年过去,曾经的从属关系早已不在,血脉里自带的一些东西反而成了枷锁,越辰对立彦抱有敌意无可厚非。
没成想,前段时间听说了烛某对初遇耿耿于怀,单方面的针对瞬间变成双向的讨厌。
但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点更为微妙的原因。
还在云山派的时候,立彦的日常活动和几个弟子高度重合,每逢任务结束就要凑在一起。
这天刚好赶上宗琦想收只妖兽,师兄弟都没有相关经验,于是找到张连星好奇道:“听说师尊对妖兽皮毛要求极高,是有什么讲究吗?”
传说天声尊长最爱躺在渡劫期妖兽的皮毛上睡觉,平时威震一方的顶级兽王也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给她当床垫子。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出现了‘头枕妖兽可利修行’的说法。
“哪有什么讲究。”张连星好笑道,“那次是魔界脏得无处下脚,没办法才在妖兽背上过了一夜,不然那豪猪似的铁毛有什么睡的。”
越辰听完,了然地一锤手掌:原来是质感的问题。
第二天午后,立彦瘫着一张脸站在泽溟居门口,看到那臭不要脸的天狼化了原形,不知使了什么卑鄙手段,竟然说动了张连星配合。
而这心大的尊长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毛皮中,睡得还挺香。
哪怕她本人从不偏心地尽全力端水,有人还是暗自吃了不少飞醋,新仇旧怨一点点堆积起来,久而久之,和越辰愈加不对付。
然而当年她走得突然,几个弟子脑中一片空白,连悲怆都慢了半拍,只有烛立彦及时反应过来,将乱作一团的云山派一手接过,对外报丧对内彻查,有条不紊地操持完她的丧礼。
下葬那天,烛立彦站在人群之外,听着整个后山半真半假的悼念和痛哭,他抬起头,面无表情望向人群中心——
修真之人原来与普通人无异,也会有一天停止呼吸,慢慢烂成白骨。
他与她的距离,从错过的那天晚上开始,以后会越来越远。
那一眼,仿佛将他混沌许久的世界敲开一角,行尸般麻木的大脑开始运转,像是在分辨眼前的场景,也像要记住什么,目光落在那个被一点点掩埋的棺椁上。
他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海中霎时如金鸣,铮铮巨响震得他天旋地转,整个人踉跄一步。
这无声的一步没被任何人发现,除了越辰。
天狼族生性机警,大悲之下手足无措是一回事,反应过来发现端倪又是另一回事。
从出事到现在,就连情绪外露最少的白苏子都哭了好几场,这人却一切如常,按部就班地处理好所有。
将他的不对劲纳入眼底,越辰留了个心眼,当天晚上就跑来盯梢,果然蹲到一道离开寝舍的身影。
一路出了屋子,踏出山门,顺着云山的小路下去又拐个弯,赫然就是白天刚来过的后山。
他只疑心立彦心中有鬼,却没想到——
“你干什么?!”
越辰看着那道穿过结界蹲在坟前的身影,头皮发麻地上前,格开那双深扎进泥土的手。
白天正常到有些冷漠的人此时失了魂,眼泪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见到越辰也止不住,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不能让她自己在这里……我来接她回去。”
说着,一挥袖将碍事的人甩到一边。
好不容易平复的悲痛险些再次翻涌,越辰强忍着定了定神,再次冲过去拦在坟前:“你疯了吗,清醒点!”
见这人充耳不闻,他咬咬牙,带血的字句脱口而出:“师尊累了那么久,你别打扰她了!”
立彦一愣,缓缓低头,看到手上尚且新鲜的土,再看看被挖得狰狞的坟包,受惊般连忙堆回去:“对,对……”
她那么累,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
眼泪顾不上擦,他一边拍打着一边轻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别生气。”
越辰看着那张空茫又陌生的脸,好像头一次认识这个人,顿时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张连星不在,没有人配得烛龙称一声尊长,他也谁都看不上,索性自己站上大比台,将垂涎已久的所谓大能们毫不留情统统揍了回去。
却在道贺送到门口时没有接任,在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疑问中,说自己只是暂代。
她死得蹊跷,本该停留七日的三魂六魄遍寻不见,当日云山宾客盈门,立彦怀疑过是否有人暗中盗走,但放眼整个灵墟界,能同时瞒过他和张连星的人根本不存在。
反复探查都没有半点线索,反而在她的寝室中,感应到了一点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时空碎片。
——她不在此世。
意识到这点时,反而没有如常人一般绝望,死寂已久的眼底猛地窜出火光。
上古烛龙司掌时空,到了他这代虽然血脉稀薄,却未必不能施展。
一次不行就试两次,一万次不行就试万万次,哪怕肉身在时空洪流中碾碎成泥,只要那点血脉还在,总归死不了。
又过去许多年,久到年纪最小的白苏子也已经独当一面,他将尊长的位置交托出去,自己随意找了座山头隐居,专注研究时空。
眼见着烛立彦越来越沉默,后来甚至整年整年见不到人,越辰生怕他疯出个好歹,终于忍不住主动上门,随便找了个引子闲聊道:“不光是我,各大门派都奇怪你卸任的原因,跟我总可以说说吧。”
彼时两人都已年近千岁,早不是当年互看不顺眼的死对头了。
家里没有待客的东西,他以茶代酒给越辰沏上,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当年她的外袍都由我一手准备,有些布料太过稀有只能用作点缀,剩余的部分用其他料子代替。但她贵为尊长,哪怕不在意这些,我也不愿她穿着有瑕疵的衣服,常常寻遍灵墟界才能找到第二块布料。”
“她穿上的时候,只觉得熬上几天几夜也值得。”
“接任代理尊长的那天,贺礼中有匹天越灵绡,轻灵华贵如雾如霞,我拿来做了外袍的罩衫,这样她就可以穿喜爱的玄色,也不显沉闷了。”
“成衣果然漂亮,可是做好那天下了大雪。”
“她不爱雪天,就像在告诉我这件罩衫不讨她喜欢。我想改,却也无从得知她如今喜欢什么了。”
他放下茶杯言止于此,可越辰突然就懂了他的未竟之意。
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固然当得,但是在烛立彦心底,仍然希望站在张连星身旁,当一个不起眼的、替她裁衣的执事。
挖坟这等大逆不道的事烛立彦绝不敢当着本人的面提起,破碎时空而来有多难多凶险,他的尊长也不需要知道,因此挑挑拣拣讲到一半就收了话音。
两人谁也不急,一步一步踩过白花花的新雪,黑市的方向被风雪掩去,张连星静静望向那片白朦,长睫突然颤动一下。
他站在这里,就证明那些移世之举最终还是成功了。
正如烛立彦不信她“手痒”的鬼话,张连星也不信这人没有避重就轻,能干出这等惊世骇俗的狂事,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他甚至只是陈述,仿佛经历的不是一次次挫骨扬灰,而是如他们现在一样,跨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水洼。
不知为何,眼前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些,纷乱的碎片直往脸上扑,凉得她指尖发麻。
“……冷不冷?”烛立彦似乎顾虑着什么,把那双拳头包进掌心暖着——自从知道她体温低,他就时常这样做了。
张连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握,只意有所指道:“你赔大发了。”
不越界,不居功,克制到极致,就连难过都要避开她,蹉跎百年逆流而来,却只敢小心翼翼给她添一件衣。
怎么这么缺心眼,这么多年的执事和尊长都白做了。
烛立彦不理这句拒绝意味明显的话,微微笑起来。
只要一想到,杀伐果决的尊长会为这个问题犹豫纠结,曾经的远星正驻足观望他来时经历的一切,心里就已经暖烘烘地发胀:“不,是我赚到了。”
“万一到最后,我还是对你无意呢?”张连星见不得他这副“人生圆满了无遗憾”的傻样,痛心疾首地问。
“我知道自己不够好,继续做回执事也不错,”他坦然接受这种假设,“总不能什么好事都轮到我吧,只要你过得开心,哪怕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所以不要有压力。”
总归自己会一直在,不怕她没人照顾。
张连星琢磨片刻,不解道:“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你啊。”他被这句话里的茫然逗笑,“还能走在你身边,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至于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爱意,不是什么值得拿来邀功的事。
张连星一言不发,目光从他泛着浮光的眉眼滑到温然的唇角,突然说不出地不舒服。
如果将来真的遇到了谁,以烛立彦的性格恐怕不光不会反对,还会笑着在一旁道贺,然后主动揽下准备婚服的差事,此刻尚能坦然出口的往事也会就此掩埋,从此恪守本分,再也不提半句。
张连星想,可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