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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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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云雨,如同巫山一梦,旖旎又短暂。
尚未来得及让人多回味下那点缱绻的余温,工作便迅速席卷而来,将一切私人情绪尽数覆盖。
春季新品的主题,已经被拖延了太久,却始终拿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
会议室里,长桌两侧坐满了人。设计部、市场部、产品部的核心成员悉数到齐,西装笔挺,神情却难掩疲惫与焦躁。
空气表面平静,底下却绷得极紧——所有人都清楚,这场会议,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沈聿珩坐在主位,背脊挺直,目光冷静而专注。他的视线落在投影幕布上,一页页设计方案依次掠过——
樱花粉钻铺陈出柔软的霞色,藤蔓线条沿着指环婉转缠绕,珍珠温润的光泽在灯下晕开一层层月白……构思精巧,工艺成熟,每一件都称得上完成度极高。
它们无一不在讲述“春”。却无一例外地,都深深陷在 “轻、柔、花、嫩” 这个看似安全、实则早已泛滥的春季窠臼里打转。
精巧吗?确实。每一处细节都经过推敲。
悦目吗?毋庸置疑。符合主流的大众审美。
可沈聿珩看着,就是精致的平庸,漂亮,却乏力;正确,却空洞。
“沈总。”设计总监清了清略显沙哑的喉咙,语气里带着连续熬夜后的疲惫,也带着不得不继续推进的谨慎,
“这是第七版调整方案了。最新一轮市场调研显示,年轻客群目前更偏好轻松、明亮的春季意象,强调社交属性和情绪治愈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迅速在沈聿珩冷静的侧脸上掠过,才继续道:
“如果没有更有突破性的方向,我们可能需要……在现有方案中尽快做出取舍。时间,确实有些紧了。”
沈聿珩没有立刻回应。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微微向后,靠进椅背。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他周身那种审视而克制的气场悄然放大。
不对。
全都不对。
这些被反复堆砌的春意,更像隔着一层雾气去看花园——色彩明亮,线条柔美,温度恰好,却模糊而无力。悦目,却无法击中人心。
他要的不是被反复诠释的符号,而是能一击即中、让人心头一颤的瞬间。
会议陷入僵局。
没人再开口,连翻动纸页的细碎声响都消失了。空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沉闷而凝滞。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主位无声扩散开的那股压迫感,沉沉地落在肩头,逼得人似乎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春季新品,是整个年度的风向标。主题一日未定,后续的设计深化、生产排期、市场预热……所有环节都只能悬置在半空,无法推进。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死寂里——
嗡。一声极轻微的震动响起,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晰。
沈聿珩放在会议桌上的私人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条来自“谢妄”的信息预览,静静悬浮在屏幕中央。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停了一瞬。理性迅速提醒他:这是至关重要的业务会议,他是最终决策者,不该被任何私人信息干扰。
可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股更隐秘、更深层的东西似乎在牵引着他。
仿佛未经思考,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吸引——他的手指在意识真正介入之前,已经顺着那股冲动,解锁了屏幕。
高分辨率的图片瞬间加载完成。并不是任何预想中的轻佻或暧昧影像。
那是一张构图极为克制、冷冽而干净的特写。
画面中,是一个低矮的、经不规则切割的黑色火山石容器。石质粗砺,表面布满火山岩特有的孔洞与纹理,仿佛将一块荒芜而坚硬的土地压缩进了狭小的空间里。
就在那些石缝之间,几枝腊梅斜逸而出。
枝干枯瘦而嶙峋,深褐色的线条毫无柔媚可言,而是以一种铮铮有力的姿态向上延伸,像是在与无形的空气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线条凌厉,力道外放,却被牢牢地约束在有限的空间之中。
枝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几朵花。
已然绽放的,花瓣呈半透明的蜡黄色,边缘微微卷曲,在光下泛出一种温润的、蜜蜡般的细腻质感;尚未开放的花苞,则紧紧收拢,颜色更深,接近琥珀,内里蓄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张力。
石之凹陷处,覆着一层湿润而浓密的墨绿苔藓。它安静地伏在阴影里,颜色沉郁,质地绒密,带着未经修饰的野性生机——潮湿、原始,却蓬勃而真实。犹如暗自涌动的原始生命欲望。与上方清冷孤绝的花枝气质截然不同,却在同一画面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美感。
谢妄的信息很短——
“沈总,你看,这园艺公司新送来的插花,是不是又欲,又冷,又野,又勾人……”
看着像是在随意评价一件摆在眼前的作品,可那每一个字,却分明越过了画面本身,指向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更加私密而隐晦的隐喻——关于温度,关于触感,关于克制与失控,关于清冷表象之下,暗自翻涌的灼热。
沈聿珩看着屏幕。
冷硬的石、孤绝的枝、湿润的苔、颤巍巍的花,还有那行简短的信息——一切都显得安静而克制。
可一股莫名的燥热,却在体内悄然升起。他清晰地察觉到,脸颊与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不能再待下去。
他神色未变,站起身,语气平稳而干脆:“休会二十分钟。大家整理一下思路,之后继续讨论。今天,方案必须定下来。”
话音落下,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拿起桌上的手机与平板,步伐利落地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会议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几个人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沈总这是……气到不想继续了?
沈聿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关上。
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仰头一饮而尽,像是试图借那一点冰凉,将体内那簇荒谬而不合时宜的躁动浇灭。
他坐下,闭上眼,用力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用这近乎仪式性的呼吸,驱散脑海中那些骤然浮现、却仍带着滚烫温度的私密画面与感官记忆。
但——没用。
那截枯瘦、却在嶙峋的骨节处绽出蜜黄花朵的梅枝,那片在岩石阴影里湿润得仿佛能呼吸的苔藓,还有谢妄那句另有所指的信息,与他这两日因繁忙而被压下的、混乱而私密的记忆碎片,疯狂地、不受控制地交织在一起。
一幕幕碎片却又异常清晰的感官闪回,在脑海中接连炸开——
黑色火山岩粗粝、冰冷、带着原始颗粒感的肌理,与谢妄带着薄茧却灼热的指尖,拂过他因克制而微微战栗的皮肤时的触感,诡异地叠合在一起。
一冷一热,却同样引发颤栗。
那看似枯槁却破空而上、充满铮铮对抗力量的梅枝,与谢妄手臂环过他腰际、再缓缓收紧时,那绷起的、蕴含着强大控制力的肌肉线条,在意识中重合、交叠。
一种是鲜活滚烫的力量,一种是凝固而坚韧的姿态,形态不同,内核却惊人地相似。
那片墨绿色、沉默匍匐却又饱含潮湿生命力的苔藓,与记忆中最失控的边缘——谢妄汗湿的胸膛紧贴着他,用低沉而喑哑、混着喘息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对他说:“沈聿珩……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同时,一滴滚烫的汗水从谢妄的下颌坠落,落进他微微凹陷的锁骨窝里,又留下短暂而湿热的痕迹。
这一切,在脑海中彻底混淆。
汗水是热的、私密的;苔藓是冷的、野生的,却同样湿润。
而记忆中腊梅清冷、属于冬日花枝的凛冽香气,与谢妄咬着他耳垂低喘时,那喷薄而出的、浓烈而充满绝对存在感的气息,仿佛在鼻尖萦绕交织。
禁欲的诱惑,与赤裸的欲望彼此对峙、相互牵引,最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矛盾却极具吸引力的感官冲击。
冷与热。
极致的克制,与彻底的放纵。
坚硬的阻力,与破阻而出、近乎野蛮的蓬勃生命力。
这些看似截然相反、却彼此依存的特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拧合在一起,纠缠、牵引,最终汇聚成一股强大而混乱的洪流,在他素来条理分明的大脑中反复冲撞,搅动理性与秩序,带来一种近乎失重的眩晕感。
他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仍旧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外界,理清这团毫无预兆席卷而来的乱麻。
窗外,是冬日上午的城市。
阳光尚未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穿透云层,天空呈现出一片灰白的黯淡。
没有风,云层低垂,一切都凝固在一种迟滞而缺乏生气的状态里。
与他脑海中翻涌的风暴,形成了近乎讽刺的对照。
就在这一刻——
仿佛一道无声却耀眼的闪电,倏然劈开了那片翻滚的混沌。强光乍现,瞬间驱散了迷障,也照亮了一个此前被他刻意忽略的角落。
他骤然明白。
睁开眼,视线重新落向窗外,目光却已恢复清明。
春天是什么?
是和风细雨,是姹紫嫣红——但那不过是它最温和、最表层、也最容易被反复消费的部分,是用来取悦感官的甜蜜外壳。
而那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种感觉。
春天,也存在于寒冬最深处——
那种在沉默中不断积蓄,直至抵达临界点、骤然炸裂的力量。
是冰封河面之下,第一道肉眼不可见、却足以动摇整个冰层结构的细微裂响;
是深埋冻土之中的一粒种子,用尽全部生命意志,顶开头上厚重的封锁时,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回应;
是一棵看似已枯死的病树,在粗粝树皮之下,新生的力量重新奔涌,最终逆转衰败、焕发生机的奇迹。
春天,从来不是温柔的开场。
它是压抑至极后的爆发,是在枯败之中历经对抗与挣扎后迎来的新生;
是在无声处炸开的惊雷,催动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力。
就像那枝腊梅——
在最冷的时节,于最枯槁的枝条上,开出最浓烈的花,释放出近乎霸道的香气。它的美,源于对抗,生于绝境。
又如那丛苔藓——
在至冷至暗之处,无声蔓延,潮湿而蓬勃。既脆弱,又强悍,在阴影中涌动着浓郁的生机。
他终于明白了。春季新品的主题,已经不需要再寻找。
心口那阵莫名翻涌的躁动,终于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困扰被解开的兴奋。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上的画面,仍停留在谢妄发来的那张插花图片上。
沈聿珩没有多说,只回了两个利落大气的表情—— “铁锤暴打狗头”。
另一头,谢妄的信息已发出一会儿,心心念念着,终于收到了回复。
他盯着那两个略显滑稽的表情,愣了片刻,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
他倒是不知道,因为他发的这张看似正经,实则撩骚的图片,屏幕那头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翻江倒海的思绪风暴与灵感激荡。
周语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家老板一大清早就捧着手机,眉梢眼角都春心荡漾的模样,觉得简直是没眼看。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将某人从痴想的状态中拉回现实:
“谢总。”
谢妄眼皮都没抬,显然还沉浸在对那两个被打的狗头的趣味解读里,懒洋洋丢出一个字:“说。”
周语斟酌了一下措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憋着屁。”谢妄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半寸,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不耐,心情却明显不错。
周语立刻加快语速:“待会儿要见的是位老前辈,您要不先把这淌得满头满脸的春色……先稍微关一关,整理一下状态。要不然等会儿见了人还这样,多少有点不尊重,也不太……得体。”
“得体”两个字刚落下,谢妄已经顺手抄起手边的一张A4纸,快速揉成团,手腕一扬,纸团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地朝周语的面门飞了过去。
“老子让你教我怎么得体!”谢妄笑骂了一句,动作粗鲁,语气却没半点火气。
周语早就防着他这一手了,敏捷地一偏头,纸团擦着耳际飞过,啪地落在地上。
“我的意思是……您的无边春色,完全可以留到今晚见了沈总,再用力地、尽情地绽放。哦,不过……”
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扫向谢妄瞬间眯起的眼睛。
“今晚你也不一定约得到人。毕竟,沈总也忙,他又不是闲得发慌,整天就等着你去瞎撩拨的……温室小白花。”
后面的话他说得又快又清晰,说完立刻摆出防御姿态,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好痛快”。
谢妄:“……”
你丫是真的知道,怎么一句话就把人兴致给扫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