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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归途与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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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会面后的第三天,一个自然而然的决定产生了——两家父母要一起返乡。
这个提议是王秀云先说的,在早餐桌上,她一边给温苒剥煮鸡蛋一边念叨:“这趟来,看到你们过得挺好,我们就放心了。也该回去了,铺子里还有活,你爸一个人忙不过来。”
话音落地,赵婉清放下筷子,沉吟片刻:“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回县里了。学校那边正好调休两天,不如一起回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温文柏点头:“也好。远栩父母的茶山我一直想去看看,听说就在镇子后面?”
“对,走路二十分钟就到。”宁建国难得露出笑容,“今年春茶收成不错,我留了几斤好的,温老师要是喜欢,带些回去。”
温苒和宁远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于是行程就这么定了。高铁票是宁远栩统一买的——他细心地把六个人的座位安排在同一个车厢,两家父母两两相对,中间隔着小桌板,他和温苒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这样既方便长辈们聊天,他们又能随时照应。
周五清晨出发时,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宁远栩提前叫了专车,分两辆接人,自己则在高铁站门口等着,手里提着六份早餐——豆浆、包子、茶叶蛋,还有温苒喜欢的南瓜粥。
“怎么买这么多?”温苒从车上下来时,看见他手里的袋子,有些惊讶。
“爸妈们起得早,不一定吃了。”宁远栩把其中一份递给她,“趁热吃,车上暖和。”
温苒接过还温热的粥,心里也跟着一暖。他总是这样,话不多,但所有细节都提前想到。
候车室里,两家父母已经聊开了。王秀云正给赵婉清看她手机里的照片——都是铁匠铺的老客户发来的,用了十几年的菜刀、农具,保养得依然很好。
“您看这把镰刀,李家的,用了八年了,每年秋收前都拿来磨一次。”王秀云指着屏幕,语气里带着朴素的骄傲,“远栩他爸打的铁,耐用。”
赵婉清仔细看着照片:“确实保养得好。这让我想起我父亲那辈人,一件东西用几十年,坏了修,修了用,珍惜得很。”
“就是这个理!”王秀云高兴地说,“现在年轻人东西坏就扔,多浪费。”
另一边,温文柏和宁建国的话题已经从茶山转到了书法。宁建国从手机里找出那位文化馆朋友的作品,温文柏认真看着,不时点评几句笔法章法。
温苒咬着吸管喝粥,看着这一幕,轻声对宁远栩说:“没想到他们能聊得这么投机。”
“因为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宁远栩说,“认真对待自己的手艺,尊重知识和文化,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温苒侧头看他。晨光透过候车室的玻璃洒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这个男人总能看透表象之下的本质。
高铁准时进站。
上车后,宁远栩把行李一一放好,又帮四位长辈调整好座椅靠背和脚踏板。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稳的妥帖感。
“远栩这孩子,心细。”赵婉清对坐在对面的王秀云说。
王秀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就这点好,实诚,肯干。”
列车启动,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退去,换成连绵的田野和丘陵。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湿润的大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温苒靠在宁远栩肩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这是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回他的家乡——不,现在是他们共同的家乡了。
“紧张吗?”宁远栩低声问。
“不紧张。”温苒实话实说,“反而有点期待。”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宁家铁匠铺照片时的情景——那是相亲前,母亲发来的“资料”之一。青瓦白墙的临街铺面,门口挂着“宁氏铁匠铺”的木牌,字迹已经斑驳。铺子里,一个年轻人正赤着上身打铁,汗水沿着脊背滑落,肌肉在炉火映照下线条分明。
那张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她记住了那个专注的侧影。
后来才知道,那是宁远栩二十三岁时,县里拍宣传片时抓拍的。而如今,照片里的人就坐在她身边,是她的丈夫。
“笑什么?”宁远栩察觉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想起第一次看到你照片的样子。”温苒说,“那时候觉得,这个人……很真实。”
“现在呢?”
“更真实了。”温苒握住他的手,“而且是我的。”
宁远栩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高铁行驶了两个小时后,温苒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路过父母们的座位,听到他们正在聊她和宁远栩的婚事。
“婚礼的事儿,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这是赵婉清的声音,“他们工作都忙,办不办,怎么办,我们都支持。”
王秀云接话:“是这个理。不过该有的礼数,咱们大人得操心。我们老家规矩多,但也不是非要按老规矩来。孩子们怎么方便怎么来。”
“远栩妈妈,”温文柏的声音传来,“你们那份心意,我们领了。但房子和钱,真不用。孩子们有能力,我们做父母的,在旁边看着,需要的时候搭把手,就够了。”
“我们知道孩子们有能力。”这次是宁建国的声音,沉稳有力,“但这是父母的心意,不在于他们需不需要,在于我们给不给。给了,我们心安。”
温苒停下脚步,站在车厢连接处,静静听着。
赵婉清沉默了几秒,才说:“那就先放着。等孩子们真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现在给他们,反而是压力。”
“压力倒不会。”王秀云的声音很朴实,“就是想着,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远栩的媳妇也得有。苒苒这么好,不能委屈了。”
温苒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转身走向洗手间,关上门,看着镜子里自己微红的眼睛。
不是因为感动于那些钱和房子,而是感动于那份毫无保留的心意——怕她委屈,怕她不如别人,所以倾其所有也要给她体面。
原来被这样朴实地爱着,是这样的感觉。
她洗了把脸,整理好情绪,才回到座位。
“怎么了?”宁远栩敏锐地察觉到她微红的眼角。
“没事。”温苒靠回他肩上,“就是觉得,我们很幸运。”
宁远栩没再追问,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高铁抵达县城时,是上午十一点半。
车站是新建的,宽敞明亮,但走出来,熟悉的县城气息扑面而来——摩托车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街边早餐店飘出的油烟味,混杂着初冬清冷的空气。
“先回家放行李,中午在我家吃饭。”宁建国安排得很自然,“下午再去温老师家坐坐。”
赵婉清笑道:“那就打扰了。”
两辆车等在站外,是宁远栩提前叫好的。一辆去铁匠铺,一辆去教师新村,说好了下午再碰面。
去铁匠铺的路上,温苒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她在这里长大,从小学到高中,每条街巷都刻着记忆。但今天再看,感觉却不同了——因为身边坐着宁远栩,因为这次回来,她不再只是温老师的女儿,还是宁家的媳妇。
车子在老街口停下。这条街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两旁是木结构的店铺,卖杂货的、修钟表的、做裁缝的,门脸都不大,但都开了几十年。
宁氏铁匠铺在街中段。木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炉火的红光。门口挂着的木牌果然如照片里一样斑驳,但“宁氏铁匠铺”五个字依然清晰有力。
“回来了!”隔壁杂货店的老板探出头来,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看见宁建国和王秀云,笑呵呵地打招呼,“听说你们去海城看儿子媳妇了?”
“是啊,刚回来。”王秀云满脸笑容,拉过温苒,“这就是我儿媳妇,苒苒。苒苒,这是你陈阿姨。”
“陈阿姨好。”温苒微笑打招呼。
陈阿姨上下打量她,眼里都是赞许:“好姑娘!远栩有福气!快进屋快进屋,炉子生着呢,暖和。”
走进铁匠铺,温苒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工作场景。屋子比想象中宽敞,左侧是打铁区,炉火正旺,风箱、铁砧、各种锤具摆放有序;右侧是成品区,墙上挂着打好的农具、厨具,还有一些铁艺装饰品,都擦得锃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门的那面墙,挂满了照片和锦旗。温苒走近细看——有宁建国年轻时打铁的照片,有宁远栩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作品,还有各级颁发的“非遗传承人”“优秀手艺人”证书。锦旗大多是客户送的,“手艺精湛”“诚信经营”之类的字样。
“这些都是老黄历了。”宁建国有些不好意思,但眼里有光。
“都是实打实的认可。”温苒认真地说。
王秀云已经去后面厨房忙活了。铁匠铺后面是个小院,三间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里有棵老桂花树,这个季节叶子还绿着,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宁远栩带温苒去看他以前的房间。屋子不大,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架。书架上大多是机械、金属工艺类的书,还有一些文学名著。
温苒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有宁远栩高中时的字迹:“钢铁是打出来的,人生也是。”
她笑了:“你高中时就这么想了?”
宁远栩接过书,翻看着:“那时候觉得,打铁和人生很像——都要经过高温锤炼,都要一锤一锤成型。”
温苒在书桌前坐下,桌面上有划痕,有墨迹,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她想象着少年时的宁远栩坐在这里看书、画设计图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他很多年。
但还好,现在遇见了。
午饭很丰盛,都是家常菜,但做得格外用心。王秀云不停地给温苒夹菜:“尝尝这个,腊肉炒笋干,笋是后山挖的。这个青菜,院子里种的,没打药。”
温苒每样都认真尝了,然后真诚地夸赞。她是真的觉得好吃——那种食材本身的味道,是城里很难吃到的。
饭后,宁远栩提议出去走走。
“去老街转转吧。”他说,“你好久没回来了。”
温苒点头。两人跟父母打过招呼,牵着手走出了铁匠铺。
老街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有些店铺换了主人,有些改了招牌。他们慢慢走着,不时有街坊打招呼。
“远栩回来了?这是媳妇吧?真俊!”
“苒苒?温老师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结婚了啊,恭喜恭喜!”
温苒一一回应,脸上带着笑。这种被整个街区认识、关心的感觉,陌生又温暖。
走到老街尽头,是一家新开的民宿。门面设计得很雅致,白墙灰瓦,木格窗,门口挂着风铃和招牌——“晚晴小筑”。
温苒停住脚步,看着招牌上的名字,若有所思。
“怎么了?”宁远栩问。
“苏晚晴……”温苒轻声说,“我高中同学。没想到她回来开了民宿。”
话音刚落,民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裙的女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盆绿植。她抬头看见温苒,明显愣了一下。
“温苒?”
“晚晴。”温苒微笑,“好久不见。”
苏晚晴放下花盆,快步走过来。她比高中时更清瘦了些,长发松松绾在脑后,气质温婉,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真的是你!”苏晚晴上下打量她,目光又落在她和宁远栩交握的手上,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听说你结婚了,没想到……”
她顿了顿,笑了:“没想到嫁给了宁家的小儿子。世界真小。”
这话说得轻巧,但温苒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高中时,苏晚晴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漂亮,有才华,心气也高。她们关系不算亲密,但也不算疏远,属于那种互相欣赏但保持距离的同学。
“是挺巧的。”温苒神色如常,“这是宁远栩。远栩,这是我高中同学苏晚晴。”
“你好。”宁远栩点头致意,表情平静。
苏晚晴看着他,又看看温苒,忽然笑了:“我记得高中时,老师总拿你举例子,说你要考最好的大学,去大城市,做一番事业。”她顿了顿,“没想到最后回来了——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这话里的潜台词很明显:你当年那么优秀,最终也不过是嫁回县城。
温苒还没开口,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晚晴这话说的,我们远栩怎么了?”
王秀云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布袋子。她走到温苒身边,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锐利:“远栩的手艺,□□都夸过。现在在海城开了工作室,专门做铁艺设计,一件作品能卖好几千。苒苒有眼光,选的是踏实肯干、有真本事的人。”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既护了短,又抬高了自家儿子,还没落下温苒的面子。
苏晚晴脸色微变,连忙解释:“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王秀云笑呵呵地说,“就是随口一说嘛。对了,你家民宿开得怎么样?生意还好吧?”
话题被轻巧地带过。苏晚晴松了口气,顺着说:“还行,主要是做周末游。咱们县现在搞旅游开发,老街这一片要打造成文化街区。”
“那是好事。”王秀云点头,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罐子,“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糖,给你一罐。以后有客人来,可以当伴手礼。”
苏晚晴接过,神情有些复杂:“谢谢阿姨。”
“不客气。你们聊,我去前面买点东西。”王秀云拍拍温苒的手,转身走了,步伐稳健。
等她走远,苏晚晴才苦笑:“你婆婆真厉害。”
“她是直性子,但人很好。”温苒说。
苏晚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温苒,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有勇气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别人的期待绑架。”
她看向老街尽头,声音轻了些:“我当初回来开民宿,家里人都觉得是‘体面的退路’——大城市混不下去,回来做点小生意。他们不知道,我比在大城市时累十倍,但……”
她没说下去,但温苒懂了。那种被困在“体面但无趣”的生活里的感觉,她曾经也体会过。
“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温苒说得很真诚,“我在文旅行业有些资源,或许能对接上。”
苏晚晴怔了怔,然后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好啊。那先谢谢了。”
又聊了几句近况,温苒和宁远栩才告辞离开。
走出老街,拐上一条青石板台阶路。台阶两旁是民居,墙头探出枯黄的藤蔓,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宁静。
“刚才,谢谢你妈。”温苒忽然说。
宁远栩牵紧她的手:“她就是这样,护短。”
“不是护短。”温苒摇头,“是护着我。她知道苏晚晴话里有话,所以站出来,用她的方式告诉我——我的选择没错,我嫁的人很好,值得骄傲。”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宁远栩:“其实我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但你妈那样做,让我觉得……我真的被当成家人了。”
宁远栩看着她,眼神温柔:“你早就是了。”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很快,但在老街的石阶上,在这个他长大的地方,这个吻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温苒回应了这个吻,然后靠在他肩上,看着台阶下延伸的老街。
“如果当年你也在一中读书,”宁远栩忽然说,“我们会不会更早遇见?”
温苒想起高中时的自己——永远穿着校服,永远在刷题,永远在追求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的标准。如果那时候遇见宁远栩,她会注意到他吗?他会喜欢那样的她吗?
“不会。”她诚实地说,“那时候的我还不够好——不是成绩不够好,是还不够了解自己,不够勇敢。而那时候的你,应该也还在摸索自己的路。”
她抬头看他:“现在刚刚好。我们都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彼此。”
宁远栩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拥入怀中。老街静悄悄的,偶尔有自行车铃铛声传来,远处飘来饭菜的香味。
过了好一会儿,温苒轻声说:“苏晚晴说,老街这一片要打造成文化街区。县里应该有相关的规划吧?”
“嗯,听说在招标‘传统手艺复兴计划’的负责人。”宁远栩说,“我爸前几天提过一句,县里有人来找过他,想请他以非遗传承人的身份参与。”
温苒眼睛一亮:“这是个机会。”
“你是说……”
“你的工作室,你爸的手艺,如果能和县里的规划对接上,会是双赢。”温苒的大脑已经开始运转,“既能让传统手艺真正活起来,又能为县里带来实质性的发展。而且——”
她顿了顿:“如果我们能参与进去,或许能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让你完全离开海城的事业基础,又能为家乡做点事。”
宁远栩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笑了:“我的苒苒,永远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可能。”
“因为我是温苒啊。”她俏皮地说,但很快又认真起来,“不过具体怎么做,还得仔细想想。晚上跟你爸聊聊?”
“好。”
他们牵着手走下台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老街在身后渐行渐远,但那个关于手艺、关于传承、关于两个人在都市与乡土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念头,已经在心里生了根。
温苒想,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有趣之处——你永远不知道,在某个寻常的午后,在老街的石阶上,一个偶然的对话,会指向怎样意想不到的未来。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未来指向何方,身边这个人,都会和她一起走下去。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