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失语的山

14、冻土

　　雪线一天天后退。

　　先是屋顶的雪滑落，露出深色的瓦片。然后是院墙根和背阴处，积雪的边缘开始变得潮湿、污浊，缓慢地塌陷、融化，汇成一股股细小浑浊的溪流，顺着地势蜿蜒，在更低洼处重新凝结成薄冰。阳光好的正午，能听见各处积雪融化的、细密的滋滋声，像大地在悄声喘息。

　　寒冷却没有离开，反而因为湿气加重，变得更加难缠。那是一种黏腻的、无处不在的阴冷，比干冷更易侵入骨髓。晾在屋外的衣物总是潮乎乎的，几天也干不透。墙壁和地面返着湿气，摸上去一片冰凉的濡湿。

　　周岩来的次数少了些。雪化时道路泥泞湿滑，进出不便，他也有自己的活计要忙。但林舟总能从一些细微处察觉到他的存在——院角那堆柴火被重新归整过，更加避雨；水缸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带盖的旧木桶，用来接雨水，澄清后可以浇花；甚至他挂在屋檐下忘了收的几串干辣椒，也被移到更通风干燥的背风处。

　　这天下午，天色又阴沉下来，不是要下雪，而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冬季冻雨前的铅灰色。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林舟坐在屋里，即使点着灯，裹着厚衣，握着笔的手指依然冻得僵硬发木。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散发的热量有限，更多是呛人的烟。

　　他放下笔，起身活动了一下冰冷的四肢。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空了的煤油瓶上。灯油又快用尽了。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出门，去镇上买，或者……再等等看周岩是否会送来。

　　正踌躇间，院门外传来响动。不是脚步声，而是车轮碾过泥泞和残雪的黏腻声响，伴随着柴油机沉闷的突突声。

　　是周岩的拖拉机。

　　林舟走到窗边。周岩正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他没穿雨披，但戴着一顶旧斗笠，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棉衣肩头已被湿气洇成更深的颜色。拖拉机小小的车斗里，装着几袋鼓鼓囊囊的东西，用塑料布盖着。

　　他没急着卸货，而是先走到林舟院门口，朝里看了看。

　　林舟推门出去。冰冷的湿气立刻包裹了他。

　　“冷？”周岩看着他单薄的衣衫，眉头微蹙。

　　“……还好。”

　　周岩没说什么，转身回到拖拉机旁，揭开塑料布一角，从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炭。”他说着，轻松地将麻袋扛上肩，走进院子，径直放到林舟的灶屋门口。“这种天，柴火潮，不起焰，呛人。用这个。”

　　林舟跟过去，看着那袋乌黑的、块状均匀的木炭。南山村烧炭的人家不多，这显然是特意去更远的镇上或村里炭窑买的。

　　“还有这个。”周岩又出去，拿进来两个叠在一起的、扁平的纸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深褐色、蜂窝状的物体。“炭饼，引火快，没烟。配合着用。”

　　最后，他拎进来一个五升装的白色塑料方桶，放在炭袋旁边。“酒精块，应急点个火，烧个水，方便。”

　　他没有问林舟是否需要，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买这么多。只是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放下，安排好，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流程。

　　林舟看着地上这些突然出现的、足以应对漫长湿冷天气的物资，喉咙有些发紧。“……这些，多少钱？我给你。”

　　周岩正在拍打肩上沾的炭灰，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不用。”他语气平淡，“顺路带的。”

　　这绝不是顺路。林舟知道最近的炭窑在哪里，也知道这天气开拖拉机出去有多麻烦。

　　“太麻烦你了。”他只能重复这句苍白的话。

　　“不麻烦。”周岩还是那句，目光扫过林舟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和指尖。“进去吧，外头湿气重。”

　　他自己却没进去，转身又回到拖拉机旁，开始卸其他东西——几袋显然是给他自己准备的肥料和种子。

　　林舟站在灶屋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看着周岩在阴沉的天空下忙碌的背影，看着他被湿气打湿的肩背，看着他利落有力的动作。

　　这个人，像这沉默的大山本身，不声不响，却为他挡住了最刺骨的风，预备了过冬的柴，又在这冻雨将至的时节，送来了温暖的火种。

　　周岩卸完货，发动拖拉机准备离开。引擎的轰鸣声在潮湿寂静的空气里格外震耳。他隔着篱笆，朝林舟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拖拉机突突地开走了，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林舟回到灶屋，蹲下身，解开麻袋口。乌黑的木炭散发出特有的、略带焦糊的干燥气息。他拿起一块，沉甸甸的，质地紧密。

　　他按照周岩说的，先用柴火引燃了一块炭饼。蜂窝状的炭饼果然很快烧红，几乎没有烟雾。然后，他将几块木炭小心地架在上面。

　　橘红的火苗渐渐包裹住木炭，炭体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颜色从黑转红，稳定而持续的热量开始辐射开来。不同于柴火的跳跃和烟气，炭火更沉默，更持久，热度也更为醇厚集中。

　　他将炭盆搬到堂屋中央。暖意以它为核心，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开，驱散着墙壁和空气里饱含的湿冷。冻僵的手指逐渐恢复知觉，血液重新流畅起来。

　　林舟坐在炭盆边的小凳上，伸出手，感受那实实在在的、干燥的温暖。火光映着他的脸，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颤动的阴影。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冻雨终于开始落下。不是雨滴，而是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打在瓦上、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很快就在一切表面覆上一层透明的、滑溜溜的冰壳。

　　世界被冻住了。道路、树枝、屋檐，都包裹在脆弱的冰甲里，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冷光。

　　但屋里是暖的。

　　干燥的，稳定的暖。来自地上那袋沉默的炭，来自盆里静静燃烧的火，也来自那个冒雨送来这一切的、沉默如山的男人。

　　林舟添了一块炭。火光明亮了些。

　　他忽然想起周岩堆雪堆时认真的侧脸，修冰溜时专注的眼神，扫雪时宽阔的背影，还有刚才卸下炭袋时，肩头被湿气洇深的痕迹。

　　这些画面碎片，和眼前温暖的火光重叠在一起。

　　在这个被冻雨封锁的、冰冷湿滑的世界里，这一点炭火，不仅仅是温度。

　　它像黑夜里的煤油灯，像雪地中的暖棚，像暴雨后修好的门轴，像此刻盆中稳定燃烧的红色火焰——是那个男人，用他沉默而坚实的方式，为他划出的一方小小的、可供喘息的“界”。

　　在这“界”内，寒冷被抵御，潮湿被烘干，飘摇的心神，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落、汲取暖意的枝头。

　　夜渐深，冻雨未歇，敲打声绵密不绝。

　　林舟守着那盆炭火，很久没有动。

　　直到火焰渐弱，他才用火钳小心地拨弄，添上新炭。新的火焰升腾起来，继续它沉默的燃烧和守护。

　　这一夜，南山村许多屋顶或许都传来了冰凌断裂坠落的脆响。

　　但林舟的屋檐下，只有炭火偶尔轻微的噼啪，和冻雨永无止息的、冰冷的沙沙声。

　　一内，一外。

　　一暖，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