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村》失语的山

15、年夜

　　冻雨在腊月二十八那天，终于停了。

　　阳光重新露脸，虽然依旧没什么热力，但足以让覆盖万物的冰壳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融水声从早响到晚，屋檐下又挂起了新的水帘。雪水混着冰碴，将道路泡成泥泞的沼泽，但总算有了松动、流动的迹象。

　　年关的气味，开始从这片泥泞和潮湿里，一丝丝地透出来。

　　先是零星的、试探般的爆竹声，从村子不同角落响起，闷闷的，带着湿气，炸开后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接着，炊烟的味道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平日里单纯的柴火或炭火气，开始混杂着蒸米糕的甜糯、油炸食物的浓香、以及炖煮肉类的厚重油腥。这气味分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沉甸甸地飘散，沾在衣服上，钻进窗缝里，无孔不入。

　　林舟对过年没什么感觉。在城里那些年，年节往往意味着更漫长的加班、更疲惫的社交、以及回到空荡出租屋后更深的寂寥。所谓团圆和喜庆，像一层薄薄的、与他无关的油彩，浮在生活冰冷坚硬的底子上。

　　南山村的年味，却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侵入感。它不问你意愿，只是通过声音、气味、乃至邻居家突然增多的人语和笑闹，强硬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林舟无法像屏蔽城市噪音那样屏蔽它，只能被动地浸染其中。

　　腊月二十九下午，他正在清理暖棚里积攒的落叶，隔壁传来持续而有节奏的沉闷敲击声。他直起身，透过篱笆缝隙看去。

　　周岩正在院子里打年糕。

　　一个厚重的石臼，一把巨大的木槌。蒸熟的糯米倒进石臼，周岩高高抡起木槌，然后重重砸下。“嗵！”一声闷响，米粒被砸扁，黏连。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似乎是周岩的母亲——蹲在石臼边，在木槌抬起的间隙，飞快地用手将边缘的糯米拢到中心，沾水，防止粘连。两人的动作默契，一砸，一拢，循环往复。

　　“嗵！嗵！嗵！”

　　木槌砸落的声响沉重而扎实，带着一种古老的、与土地相连的韵律。糯米逐渐失去颗粒状，变成绵密黏韧的一团，在石臼里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汗水从周岩的额角滚落，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毛衣，手臂和肩背的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绷紧、贲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他的表情专注，嘴唇微微抿着，眼神落在那一团逐渐成型的洁白米糕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林舟站在篱笆这边，看着。那景象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不是热闹，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将力气与心意都夯砸进食物里的仪式感。

　　周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侧头瞥了一眼，手上动作未停。汗水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打完年糕，周岩的母亲将那一大团温热的糯米糕搬到铺了湿布的案板上，反复揉按，然后分成小剂，有的直接揉圆，有的用刻花的木模压出吉祥的图案。空气里弥漫开新鲜米糕温热的、清甜的香气。

　　傍晚，周岩送过来一碗。

　　碗是粗瓷大碗，里面整齐码着四五块刚出模的年糕，雪白柔软，点缀着红色的枣子和绿色的果脯，还带着微微的温热。

　　“尝尝。”周岩说，呼吸间带着劳作后的微喘，身上还有米糕的甜香和汗水的淡淡咸味。

　　林舟接过。碗壁很暖。“谢谢。”

　　“明天除夕，”周岩顿了顿，目光看向林舟冷清的灶屋，“村里晚上，有祭祖，守岁。你要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林舟垂眼看着碗里精致的年糕。祭祖，守岁，阖家团圆。这些词离他太远，远得让他本能地想退缩。

　　“……我就不去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我……不太习惯热闹。”

　　周岩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没有劝，只是点了点头。

　　“嗯。”他应了一声，“那，自己弄点吃的。火烛小心。”

　　他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家。隔壁很快传来更大的动静，似乎是周岩的母亲和另外几个来帮忙的亲戚，说笑声、碗碟碰撞声、炉火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浓郁的、暖烘烘的嘈杂。

　　而这边的院子，骤然显得更加寂静清冷。

　　林舟将年糕拿回屋，放在桌上。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米糕软糯弹牙，米香纯粹，枣子的甜味恰到好处。

　　很好吃。是他很久没尝过的、带着手工温度和心意的食物。

　　但咽下去后，舌尖残留的甜味，反而让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空茫，显得更加尖锐。

　　夜幕降临。隔壁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欢笑声隔着院墙隐隐传来，模糊而热闹。这边的屋子，只有一盏煤油灯，一盆将熄的炭火，和他自己。

　　他坐在灯下，没有动那年糕，也没有做晚饭。只是听着。

　　听那与他无关的、别人的团圆。

　　夜色渐深，远处的爆竹声逐渐密集起来，东一声西一声，炸开短暂的喧哗，又归于寂静。间或有烟花升空，嘶叫着划破黑暗，砰然绽开一团转瞬即逝的绚烂光影，将窗户映亮片刻，随即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

　　接近子夜时，爆竹声达到了高潮，几乎连成一片，空气里弥漫开浓烈的硝烟味。电视里春晚倒计时的欢呼声（不知从哪家敞开的窗户飘出），混杂着爆竹的轰鸣，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无处可逃的声浪。

　　林舟熄了灯，坐在黑暗里。

　　在震耳欲聋的喧闹和绝对的黑暗中，感官被挤压到极致。孤独不再是悄无声息的侵蚀，而变成了有形的、厚重的墙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指尖深深掐进胳膊的皮肉里。

　　“咚咚咚。”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沉稳，有力，穿透喧闹的声浪，清晰地叩击在门板上。

　　林舟浑身一颤，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踉跄着走到门边，手按在冰冷的门闩上，停顿了片刻，才猛地拉开。

　　周岩站在门外。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看起来不太习惯的深色外套，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以及淡淡的硝烟和酒气。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编食盒，另一只手拿着两枚细长的、红色的东西。

　　“给你送点饺子。”周岩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被烟熏的，也可能是喝了点酒。“还有这个。”

　　他将食盒递过来，又将手里那两枚红色的东西递上——是两串用小绳系着的、拇指粗细的爆竹。

　　“十二点整，在院里点了。”周岩看着他，眼神在远处明灭的烟花光晕里，显得格外沉静。“驱驱晦气，迎迎新。”

　　林舟愣愣地接过。食盒温热，爆竹的红纸粗糙。

　　隔壁震天的喧嚣还在继续，但周岩站在这里，站在他家门口，带着饺子和爆竹，在这一年中最热闹也最孤独的时刻。

　　“……进来坐？”林舟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周岩摇了摇头。“不了，家里还有客。”他顿了顿，“饺子趁热吃。爆竹……小心点放。”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看了林舟一眼。

　　“新年好。”他说。

　　然后，他大步走入那片喧闹与光影交织的夜色里，背影很快被邻家院门透出的暖光吞没。

　　林舟关上门，将震天的喧嚣再次隔绝在外。

　　他打开食盒。里面是满满一盒白胖胖的饺子，还冒着热气。旁边一个小格子里，放着醋和蒜瓣。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又拿起那两串小小的爆竹。红纸粗糙，捻子干燥。

　　快到十二点了。

　　他走到院子里。寒风凛冽，远处的烟花此起彼伏，将天空映得忽明忽暗。隔壁周岩家的喧闹声达到了顶峰，夹杂着欢呼和更密集的爆竹声。

　　他找了一根长长的枯枝，将一串爆竹挑起来，手有些抖。

　　零点的钟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在无数的爆竹声里，听不真切。

　　他划燃火柴，凑近捻子。

　　火花亮起，迅速蔓延。

　　他退开几步。

　　“噼里啪啦——！！”

　　细小但清脆爆裂声猛然炸开，红光闪烁，白烟升腾，硫磺的气味瞬间弥漫。短暂，急促，不过几秒钟，便归于寂静。

　　只剩下一地细碎的红纸屑，在寒冷的夜风里打着旋。

　　林舟站在淡淡的硝烟味里，望着隔壁灯火通明的窗户，又低头看看手里另一串未放的爆竹，和地上那摊鲜艳的碎红。

　　震耳欲聋的喧闹似乎远了一些。

　　他弯腰，小心地捡起几片完整的红纸屑，握在手心。

　　然后，他转身回屋，关上门。

　　桌上，饺子的热气正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