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44、白昼的幽灵

　　苏夜出院了，但身体并未真正恢复。持续的低热像附骨之疽，消耗着他的体力；而内心的煎熬则像无声的蚀刻酸，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精神。他变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对周遭的一切反应迟钝。沈墨渊请来的心理医生，他只是机械地应付，拒绝深入交谈。

　　沈墨渊将他接回了加固了安保的公寓。米罗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不同寻常的状态，不再像以前那样闹腾，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苏夜脚边，偶尔用担忧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面色冷峻、行色匆匆的沈墨渊。

　　沈墨渊的计划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他没有再提起让苏夜充当“诱饵”的具体安排，只是叮嘱他“如果林宴的人再联系，第一时间通知我”。但他加强了公寓内外的监控和监听，苏夜的手机也被接入了特殊的加密和安全线路。苏夜能感觉到，自己像一只被精心放置在陷阱旁的诱饵，虽然保护在笼中，却时刻等待着猎手的靠近。

　　林宴那边，如同幽灵般再次沉寂。贺凛调动了所有资源，却依旧没能抓住他的确切踪迹，只知道他一定还在国内，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隐藏在城市的阴影里，伺机而动。

　　压力没有因为林宴的暂时消失而减轻，反而因为这种无声的对峙和等待，变得更加沉重。苏夜开始出现幻觉。

　　起初是细微的。他会在安静的午后，听到不存在的门铃声或脚步声；会在看向窗外时，觉得对面楼房的某个窗户后，有人影一闪而过；甚至会在睡梦中，反复看见那枚隼形袖扣，冰冷地刺入沈墨渊的胸膛，或是戴在自己被镣铐锁住的手腕上。

　　这些幻觉时断时续，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变得模糊。他不敢告诉沈墨渊，怕被当成精神彻底失常，更怕打乱沈墨渊那严密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计划。他只能独自承受着这些无声的惊惧，日渐消瘦，眼底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一天下午，沈墨渊难得提早回家。他看到苏夜又蜷在沙发角落，对着空无一物的墙面出神，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米罗趴在他身边，用脑袋轻轻拱着他的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苏夜毫无反应。

　　沈墨渊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走过去，在苏夜身边坐下，伸手想碰碰他的额头，测试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夜皮肤的瞬间，苏夜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缩去，眼神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恐，仿佛眼前的人不是沈墨渊，而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别碰我！”他脱口而出，声音尖利而破碎。

　　沈墨渊的手僵在半空，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刺痛和错愕。但他很快掩饰过去，收回手，语气尽量平稳：“是我，苏夜。你又在发烧吗？”

　　苏夜似乎这才认出他，眼中的惊恐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的脆弱。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细若蚊蚋：“……对不起。我……我刚才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沈墨渊追问，语气放得更轻。

　　苏夜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他只是将脸埋进膝盖，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试图用外壳保护自己柔软内脏的蜗牛。

　　沈墨渊没有再逼问。他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苏夜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他后颈凸起的、脆弱的骨节。一种混合着心疼、焦躁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知道苏夜正在被什么折磨着，不仅仅是林宴的威胁，更有他施加的压力和那个残酷的计划。但他不能停。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林宴必须被铲除，否则，苏夜永无宁日，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他宁愿苏夜现在恨他、怕他，也不愿看到苏夜将来被林宴拖入更深的、无法挽回的深渊。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触碰苏夜，只是将一条柔软的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睡一会儿吧。”他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温柔，“我在这儿。”

　　苏夜没有回应，但身体似乎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

　　就在这时，沈墨渊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用于特殊联络的加密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起身，走到书房，关上门。

　　是贺凛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几个字：【疑似目标出现在城西旧码头区域，正在确认。有与未知号码的短暂通话记录，内容加密，但信号源指向苏先生住所三公里内的一个公共电话亭。】

　　林宴果然还在附近！而且，可能正在策划新的接触！

　　沈墨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快速回复：【继续监控，不要打草惊蛇。确认目标后，等我指令。加强苏夜所在区域所有公共通讯节点的监控。】

　　他走回客厅，苏夜似乎已经裹着毯子睡着了，但眉头依然紧锁，呼吸并不平稳。

　　沈墨渊站在沙发边，低头看着他。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落在苏夜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下的青黑和消瘦的脸颊轮廓。这张脸，曾经在托斯卡纳的月光下，对他绽放出那样明亮温暖的笑容；如今，却被恐惧和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立刻终止这一切！把苏夜紧紧抱在怀里，带他离开这个充满阴谋和危险的城市，去一个只有阳光和艺术的地方，让那些该死的案子、黑手、原则都见鬼去！

　　但理智，那该死的、深入骨髓的理智，像最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心脏。不行。现在抽身，前功尽弃。林宴不会放过他们，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罪恶不会消失。苏夜现在的痛苦，或许能换来未来长久的安宁。

　　他必须狠下心。不仅对敌人狠，也要对自己，对……苏夜狠。

　　他弯下腰，极轻地，在苏夜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唇下的皮肤滚烫。然后，他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柔软和挣扎瞬间消失，重新被那种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决绝覆盖。

　　他转身，走向书房，开始部署下一步。诱饵已经就位，猎手正在靠近。这场危险的游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而沙发上，看似睡着的苏夜，在沈墨渊转身离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沉寂。

　　他听到了书房隐约的动静，也感觉到了那个吻里蕴含的、复杂到令人心碎的情绪。他知道，沈墨渊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他，这个被爱着、也被当作筹码的“诱饵”，除了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下去，似乎已别无选择。

　　白昼的幽灵（林宴）尚未现身，但恐惧的幽灵，已经牢牢攫住了苏夜的心神，并将他与沈墨渊之间那份曾经纯粹的爱，拖入了无法预测的、布满裂痕的黑暗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