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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无雪的冬天 ...

  •   苏夜的葬礼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举行。地点选在了城市远郊一处极静谧的墓园,背靠青山,面朝一片疏朗的杉树林。到场的只有寥寥数人:贺凛、秦闻屿,苏夜在国内的几位画廊工作人员,以及两位从意大利佛罗伦萨匆匆赶来的、他在艺术学院的旧友。

      葬礼简朴至极,没有冗长的悼词,没有哭泣的喧嚣,只有雨水敲打在黑色伞面上的单调声响,和牧师平静的、关于尘归尘土归土的诵读。墓碑是墨黑色的花岗岩,上面只刻着简单的两行字:

      苏夜
      199X - 202X
      一位与石对话的寂静旅人

      没有生卒年月日的具体数字,也没有任何亲属或爱人的署名。简洁,清冷,如同苏夜本人。

      沈墨渊没有出席。

      贺凛和秦闻屿对此并不意外。从医院太平间出来后,沈墨渊就像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冰甲,隔绝了所有与苏夜相关的情绪和事务。他们试图提过葬礼的安排,他只说“你们定”,然后便不再过问。他们明白,对沈墨渊而言,出现在那里,亲手将那一抔土覆盖在棺椁上,或许比死亡本身更难以承受。那将彻底扼杀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能——比如苏夜只是去了远方,不再回来。

      葬礼结束时,雨停了,天空依然阴沉。贺凛和秦闻屿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崭新而孤独的墓碑,驱车离开。墓园恢复了寂静,只有风穿过杉树林的呜咽,和偶尔几声鸟鸣。

      生活,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速度,继续向前。

      林宴的案子进入了漫长的司法程序。作为主要检察官,沈墨渊的工作量不减反增。他必须确保这个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付出了惨痛代价的案子,最终能得到公正的审判。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证据链和法庭陈词中,仿佛要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榨干。

      他依然是那个令人敬畏的沈检察官。法庭上,他逻辑清晰,言辞锋利,步步为营,将辩护律师驳斥得体无完肤。他经手的其他案子,也依旧保持着惊人的高效率和近乎完美的胜诉率。他像一个精密而不知疲倦的司法机器,准确、冷酷、高效。

      只是,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洁净。

      他的办公室和公寓,现在真正成了一尘不染的禁地。助理每天需要更换全新的消毒湿巾盒,进出他办公室的人必须使用免洗洗手液。他不再接受任何非必要的社交邀约,也极少在食堂用餐,通常只是让助理带一份简单的沙拉或三明治。

      贺凛和秦闻屿偶尔会约他,试图让他放松一下,哪怕只是喝一杯。沈墨渊很少拒绝,但去了也只是安静地坐着,听他们说话,自己却极少开口,酒也喝得很少。他的眼神常常会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又仿佛什么也没看。那层冰甲,似乎将他与整个世界都隔开了。

      有一次,贺凛喝多了些,拍着他的肩膀,含糊地说:“老沈,别这样……你得走出来。苏夜他……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沈墨渊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抬眼看了贺凛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贺凛瞬间清醒了大半,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很好。”沈墨渊说,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工作很顺利。”

      秦闻屿在桌子下踢了贺凛一脚,转移了话题。

      他们都知道,“走出来”这三个字,对沈墨渊来说,可能意味着某种背叛。他似乎在用这种极致的秩序和洁净,为他与苏夜之间那份充满错误、伤害和遗憾的感情,筑起一座无形的陵墓,并让自己成为唯一的守墓人。

      冬天来了。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是干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街道。

      沈墨渊的生活规律得如同一架精准的钟表。起床、洗漱、消毒、早餐(固定的一片全麦面包,一杯黑咖啡)、上班、工作、下班、晚餐(通常是水煮鸡胸肉和蔬菜沙拉)、处理未完成的工作、洗漱、消毒、就寝。

      偶尔,在深夜无法入眠时,他会起身,走到书房的储物间门口,却从不打开那扇锁着的门。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去过墓园。一次也没有。

      似乎只要不去看那座墓碑,苏夜就依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不再与他有关。

      直到圣诞节前。

      检察院处理完一桩跨国经济犯罪的收尾工作,难得提前半天结束。同事们商量着去哪里聚餐庆祝,邀请沈墨渊,他照例婉拒。走出检察院大楼时,天空飘起了罕见的、细碎的雪花,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像一场无力的告别。

      沈墨渊没有开车。他戴上手套(即使是冬天,他也保持着戴手套的习惯,接触公共物品后立即更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节日的气氛已经很浓,街道两旁的店铺张灯结彩,橱窗里摆放着华丽的圣诞树和礼物,行人大多成双成对,或是一家老小,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这一切热闹和温暖,都与沈墨渊无关。他像一抹游魂,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与周围格格不入。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家高档商场外。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正在展示一场小型艺术展的宣传海报。海报中央,是一尊大理石雕塑的局部特写——一只修长而充满力量感的手,正从粗糙的原石中“挣脱”而出,指尖似乎还沾染着石屑,却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和生命力。

      那雕塑的风格……沈墨渊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太像了。那种对材质肌理的极致运用,那种在冷硬中迸发出的内在张力,那种近乎痛苦的挣扎与新生并存的感觉……

      是苏夜未公开的作品?还是巧合?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商场,按照指示找到了那个临时展厅。展厅不大,参观者寥寥。展出的是一位新兴雕塑家的作品,主题是“破茧”。风格确实有几分苏夜的影子,但细看之下,匠气稍重,灵性不足,少了苏夜作品中那种直达灵魂的孤寂与炽热。

      沈墨渊站在展厅中央,环视着那些试图模仿某种神韵却终不得其法的作品,心中一片空茫。

      苏夜的艺术生命,也像他那短暂的人生一样,戛然而止了。只留下几件已完成的作品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画廊和收藏家手中,还有无数未及实现的构想,随着他的离去,永远沉寂。

      他走到展厅角落,那里有一个电子屏,循环播放着对雕塑家的采访片段。雕塑家很年轻,侃侃而谈着自己的创作理念,提到“深受已故大师苏夜的影响”,言语中充满敬仰。

      “苏夜老师的作品,”年轻的雕塑家对着镜头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他教会我,真正的艺术不是逃避痛苦,而是直面它,甚至是从痛苦中淬炼出美。可惜,天妒英才……”

      沈墨渊猛地转身,离开了展厅。外面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落在他的肩头和头发上,带来细微的凉意。

      他抬手拂去肩上的雪花,动作却忽然僵住。

      雪花……寂静的雪……

      那个在太平间外轰然崩塌的、大雪纷飞的幻觉世界,再次席卷而来。

      他忽然无法呼吸,扶住旁边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绞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巨大空洞引发的连锁反应。

      周围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迅速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着,戴上口罩(他随身总会携带),遮住所有失态的可能。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他需要回去,回到他那间洁净、有序、一切都在掌控中的公寓。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家。关上门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节日喧嚣和那片该死的、勾人回忆的雪花。

      他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目光落在玄关处——那里曾经放着苏夜随意脱下的、沾着颜料的鞋子,现在只有光洁如镜的地板和他自己摆放整齐的皮鞋。

      他走到客厅,沙发上再也没有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和那条柔软的薄毯。只有冷硬的线条和一丝不苟的洁净。

      他走进画室(现在被他改成了书房兼健身室),工作台上再也没有凌乱的素描、未完成的雕塑或刺鼻的松节油味道。只有一台电脑,几本法律典籍,和一尘不染的哑铃。

      极致的洁净,极致的秩序。

      却也极致的……空。

      沈墨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被夜色和微雪覆盖的城市。万家灯火,温暖朦胧。

      他伸出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动。

      没有写任何字。

      只是重复着,一个毫无意义的、颤抖的线条。

      像一个永远无法闭合的圆,又像一个被不断擦拭、终究留不下痕迹的签名。

      窗外,无雪的冬天,以一种更寂静的方式,弥漫开来。

      而他,被囚禁在自己亲手打造的、洁净无瑕的冰棺里,与那份死去的爱情和永不落雪的冬天,一同凝固成了永恒的背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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