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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余烬与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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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里的空气,是另一种维度的寒冷。那不是温度计可以测量的寒冷,而是一种渗入骨髓、凝固时间的死寂之寒,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终结本身的气味。
沈墨渊站在停尸床前,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昂贵的定制西装,此刻却布满了褶皱,沾染着医院地面的微尘和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一丝不苟的沈检察官,从未如此失态,也从未如此……了无生气。
床上,白色的单子覆盖着一个清瘦的人形轮廓。
贺凛和秦闻屿站在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他们已经通过医院和苏夜画廊那边的紧急联络,确认了所有信息。苏夜,那个才华横溢、清冷孤高的艺术家,确实已于昨夜手术失败,死于一种叫做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ARVC)的遗传性心脏病。他独自前来,独自签字,独自面对了最后时刻。
护士在一旁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协助联系殡仪馆,或者有否其他亲属需要通知。
沈墨渊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穿透那层白布,试图勾勒出下面熟悉的轮廓——那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那挺直的鼻梁,那因为瘦削而格外分明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火焰,最后只剩下疲惫与空洞的琥珀色眼睛。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白布上方,剧烈地颤抖。触碰的欲望和恐惧在疯狂撕扯。他想最后碰碰他,确认这荒谬绝伦的现实;又怕指尖传来的冰冷,会彻底击碎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能。
最终,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收了回去。他没有勇气揭开。
“他……留下了什么话吗?”沈墨渊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
护士摇摇头,带着职业性的同情:“没有。患者手术前很平静,只是确认了手术风险,签了字。没有给任何人留信息。”
平静。独自一人,面对生死,他很平静。
沈墨渊闭上眼。他能想象出苏夜当时的样子。一定是那样,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表情淡然而疏离,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而是一次寻常的外出。
他总是这样,把最深的恐惧和痛苦,藏在最平静的表象之下。就像他最后离开时,那冰冷决绝的分手宣言下,掩盖的是独自赴死的决心。
“他……生病的事,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吗?”贺凛忍不住问,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如果他们能更早发现,如果能多关心一点……
护士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病历夹:“根据记录,患者大约两周前来我院初诊,当时已经出现明显的心律失常和心脏结构改变症状。医生当时就建议立即住院手术,但他要求推迟一周,说需要处理重要事务。一周后,也就是昨天,他主动联系要求紧急入院手术。”她顿了顿,“这种病,早期可能没有典型症状,一旦出现症状,往往进展较快。而且,精神压力、情绪剧烈波动,都是明确的诱发和加重因素。”
精神压力。情绪剧烈波动。
沈墨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秦闻屿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些因林宴而起的日夜惊惧,那些因他的“保护”计划而产生的焦虑和孤立,那些争吵,那些隐瞒,那些彼此施加的无形压力……每一件,都可能是加速苏夜心脏崩坏的推手。
他以为自己在用秩序对抗混乱,用原则保护所爱。殊不知,他构建的“安全屋”,本身就成了困死苏夜的牢笼;他追求的“正义”道路,布满了刺伤苏夜的荆棘。
他甚至,都没能给他一个温暖的、陪伴的结局。苏夜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阴影,却还要分出心力来演一场冷酷分手的戏,只为了不拖累他,不让他为难。
“哈……”一声极轻、极压抑的笑声从沈墨渊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然。他推开秦闻屿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上冰冷的墙壁。
“墨渊……”秦闻屿担忧地唤道。
沈墨渊抬起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痉挛。
贺凛别过脸去,眼眶通红。秦闻屿也沉默地低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沈墨渊放下手。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
“后续的事情……”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某种诡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哑更令人心悸,“麻烦你们,协助处理。按最高规格。他喜欢安静,地方……选得远一点,清净一点。墓碑……”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蓄力气,“不用刻我的名字。”
贺凛和秦闻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他们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们会办好。”
沈墨渊最后看了一眼那覆着白布的停尸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僵硬地走了出去。脚步落在太平间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没有回头。
走出医院大楼,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甚至有些刺眼。沈墨渊抬手挡了一下,阳光从他指缝漏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开车回到公寓。推开门,属于苏夜的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画室里隐约的石粉和松节油味道,沙发上那条他常盖的薄毯,茶几上他喝了一半水的杯子……米罗蔫蔫地趴在地毯上,看到沈墨渊,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尾巴,琥珀色的猫眼里似乎也充满了哀伤。
沈墨渊径直走进卧室,打开衣柜。苏夜的衣服很少,大多简洁而富有艺术感,占据了衣柜的一小角。他走过去,指尖拂过那些柔软的布料,最终停在一件米白色的亚麻衬衫上。那是苏夜在佛罗伦萨时常穿的,袖口有他自己不小心染上的一小点洗不掉的靛蓝颜料,像一滴凝固的泪。
他取下这件衬衫,紧紧抱在怀里,将脸埋了进去。布料上,属于苏夜的那种淡淡的、混合着石材和阳光的气息,微弱却固执地残留着。
这一次,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却滚烫,迅速浸湿了衣料。
他抱着那件衬衫,顺着衣柜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身体,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的孩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绝望而孤独。
他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和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响。
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沈墨渊缓缓站起来,走到画室。工作台上,那个被苏夜捏得扭曲、戳得千疮百孔的软陶球还放在那里,像一座微型的、饱受摧残的纪念碑。旁边,是苏夜最后留下的、凌乱而压抑的炭笔素描。
他拿起那个陶土球,冰凉的,粗糙的。苏夜最后的精神状态,他未能完成的艺术,他无法言说的痛苦,都凝固在这丑陋的形态里。
沈墨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陶土球,然后,松开手指。
陶土球从高空坠落,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最终消失在楼下花园的黑暗里,连碎裂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就像苏夜的生命,和他曾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
他关上窗,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和夜色。然后,他开始整理公寓。
动作机械,却异常仔细。他将苏夜所有的物品——衣服、画册、未用完的颜料和软陶、随手画的素描、甚至牙刷和毛巾——一件一件,分门别类地打包、装箱。没有丢弃,只是整齐地封存。
最后,他跪在地板上,用消毒湿巾,一遍又一遍,擦拭着苏夜曾经停留过的每一个角落。沙发、工作台、窗台、地板……直到所有可能残留的气息和痕迹都被化学制品的味道覆盖。
他将封存苏夜物品的箱子,搬进了书房最里面的储物间,锁上门。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沈墨渊走进浴室,打开淋浴。热水冲刷而下,他却感觉不到温度。他挤了大量的消毒洗手液,用力搓洗着双手,直到皮肤泛红,几乎要破皮。他又开始刷牙,刷了一遍又一遍,牙龈出血也浑然不觉。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乌青,眼神空洞,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洁净感。
他换上崭新的、熨烫平整的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地打好领带,将袖扣扣得严丝合缝。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走出公寓时,晨曦微露。城市正在苏醒。
他开车前往检察院。一路上,神色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冷峻、禁欲。
走进办公室,助理送来早餐和咖啡,他礼貌地道谢,却没有碰。他开始处理积压的文件,批阅卷宗,下达指令。效率奇高,逻辑缜密,没有丝毫差错。
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苏夜”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贺凛和秦闻屿来汇报苏夜葬礼的安排,他静静地听完,只说了句“辛苦了,按你们定的办”,便不再过问。
他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极致的轨道。甚至比以前更加严格。办公桌一尘不染,文件摆放角度精确,作息分秒不差。他依旧追求正义,法庭上言辞犀利,战无不胜。
只是,他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间公寓的画室。也再也没有允许任何人,真正靠近他的私人领域。
他像一座被精心修缮过的、完美无瑕的冰山,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内里却是一片死寂的、永恒的冻土。
苏夜,成了他生命中一段被彻底封存、消毒、隔离的往事。一个名字,一个影子,一场寂静的大雪。
余烬已冷,只余下灰。
而他用余生,守护着这片灰烬的洁净与死寂,如同守护一座无人能抵达的、永恒的秘密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