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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阿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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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农不容易。
何绿华问起茶场日常。据她所知,刚爆出一例出口茶叶农残超标被退回的消息。再加上地方上各种人为的鸡毛蒜皮和天灾,不是那么好做的。
阿阮却说:“今年好多了啦。上半年……”她朝南边指了指,“那些人胆大包天的,坏事做绝,捅破天了。上面下来很多人,武警都是跨省调来的。”
她掰起手指头:“现在安宁多了,假烟□□没看见了,拦路要钱的少了,扒车偷东西的少了,不敢乱收税了,还说要给农民减负。现在上面带人来参观都只敢普普通通三菜一汤。吃饭也不敢不给钱。”
何绿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想起陈烨说的社会乱象,她自己也见过不少。
大白天被飞车党抢过包。
给了一个乞儿一块钱,被五六个团团围住,不给不让走。
还有小偷钳她的钱包,一次不行,还第二次,第三次,她想装聋作哑都不行。回头一看,是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
那少年居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瞪着她。
她来自路不拾遗的乡镇。盖因地广人稀,大家都穷得如此一致,实在没什么好偷的。
今天你顺路薅个黄瓜,后天对方来要把小青菜,没人会介意。
故而小偷只存在与别人的谈资中,小说报刊杂志中,最后是难得一见的电影电视中,算得上百闻不如一见了。
可没有一位能与眼前这位相比,他偷得坦坦荡荡,毫无愧色。
倒是何绿华看见几个人身后隐藏的几个形貌相似的成年人,往后退一步。
那少年神气活现的走了。
俄而,何绿华看见几个便衣揪着其中一个往派出所走,后面跟着一大串嘻嘻哈哈的同伙。
神情与那少年相同的满不在乎。让她替便衣们捏一把汗。
何绿华久不逛街,这次坐火车,发现那些人突然都不见了。
社区里多了一辆二十四小时警察巡逻车。
但是都没有阿阮说得那么惊心动魄。为了湮灭犯罪证据敢放火,d犯家里藏的军火可以武装一只游击队,有官员贪污上千万……居然是真事。
要知道,她的工资一个月两千,佐藤都觉得心疼。
她太闭塞了。
“希望越来越好吧,能三更半夜走在路上不担心被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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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绿华拄着登山杖,跟女工们一起采茶。阿阮的小姐妹们都已经长大,各奔东西,新的采茶姑娘们喜欢唱山歌。
她只听得懂一点点浔洲市区方言。
茶山在浔洲乡下,靠近另外一个客家方言区,口音非常硬,她又听不懂了。甚至学都学不来。
而庄贵元姐妹能交流无碍。让她非常羡慕。
别人的舌头怎么能这么灵便。这也能说,那也能说。想怎么说就这么说。
采茶半个月,何绿华全副武装,头脸包的严严实实,每天衣服头巾口罩都要换两回,斗笠都天天要洗了挂起来晾干,不然第二天就馊了。
脸被汗水泡的起了湿疹,露出来的手变得黑了好几个度,指甲也被茶汁染得黑乎乎的。
她现在业绩不佳,一天最多四斤。质检员通病,一枝一叶,一枝二叶,一枝三叶,眼睛近视还要死盯着,有点毛病还要挑出来,分的太清楚,怎么也快不起来。
发觉靠采茶只够吃饭,最后悻悻然去学炒茶,又不小心手腕被燎了两个大泡。被炒茶师傅嫌弃好几天。
五音不全的学会了几首采茶歌,表示俚歌的调非常难学,听起来,像鸟一样叽叽喳喳。
采茶姑娘们不同意,假音明明响快又有韵味。
她嘀咕:“就是没有调嘛,基本就是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叽——,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叽——,像蝉鸣。我算知道大脸猫那歌是哪里取的调了。”
庄贵阮笑得差点打翻茶篓。
后来给她翻译了一首:“采茶可怜真可怜,三夜没有两夜眠。茶树底下冷饭吃,灯火旁边算工钱。”
然后又教了一首浔洲方言唱的,柔婉一些的:“手拿茶篓绑半腰哦,来去山顶摘茶叶哦,一叶半叶要罔拾,若无艰苦钱无着。”(来自闽南采茶歌)
……
何绿华唱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阿阮,不管哪种话,都在抱怨老板太黑咩。”
阿阮掩面做羞涩状:“哎哟,老板也要恰饭的啦。”
简单机械的体力劳动,让何绿华什么也不用去想。只是春茶只采半个月,很快就过了。
她带着自己炒制的二十多斤下等茶和二十斤茶场师傅炒制上等乌龙茶,还有几个水仙花球回了容江。
其实她采的叶子都是非常好的品相。可惜新手太菜,杀青揉捻功夫都不到家。茶叶不大均匀好看。
她按一等茶付钱给阿阮,却被她退回来按下等品算,弄得何绿华有点内疚,这些都能制成一等的,让她浪费了。
阿阮笑得狡猾:“绿姐帮我推一推试试咩?”
她注册了一个茶叶品牌,叫“贵福”。
还准备承包一片茉莉花田,做乌龙花茶。听说北方人喜喝花茶。
未来的茶叶大佬对将她的茶叶卖向全国信心满满。
何绿华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阿阮,是她到庄家做“半旦”,就是七月半。
哼!霓虹还觉得中国没有盂兰盆节。明明是遣唐使引入日本的。
这是f省沿海非常隆重的节日,每个村都有主家轮流用流水席请客,就是随到随吃三天,有些甚至一周左右,炉灶日夜不息。菜式都是海陆大餐。
让一直精穷到对富裕没有丝毫概念的何绿华大开眼界。要知道,那是1992年,沿海和内陆的贫富差距已经如此巨大。
而庄家只是浔洲农村普通花农,一座三层小院。也摆了三天宴席,一天三桌。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平均每天翻台三到四次。
菜式虽然是浔洲家常菜,不如村中大户,但费用也是相当不菲的。
据说浔洲姑娘的嫁妆都是要自己攒的。
所以庄贵元姐妹两个吃穿都很俭省,在校生活费一个月两百,并不会比一些有钱的学生多。
据说家里有钱的学生一个月生活费高达两千。
而何绿华半年只带了三百块。
她从没想到还有这种花钱请客的方式。
庄贵元笑:“一年一次吃不消啦,今年进出口那边给了大单,茶叶和水仙都赚了些,今年才这么热闹。”
往年都是去别人家吃。
隔壁大户家是做卫生棉的,很小众的牌子。当时在浔洲当地很有市场。何绿华就买过他们家的,性价比颇高。可惜现在没了。
庄家当时给她们上了一道名菜——“毛蛋”,就是孵了一半的鸡蛋拿去煮。里面是湿漉漉的无毛小鸡,眼皮薄的遮不住黑漆漆的眼珠,看着非常可怜又可怖。
请来的同学没有一个敢吃。
自称是“元字多个耳,姐姐的小耳报神”的小姑娘,促狭得很,笑吟吟地站在那看姐姐同学们的笑话。
想起当年,何绿华吸猫一样摸摸阿阮的波波头。
“衣服要穿宽松点啊,孕妇最大,要保护好宝宝,我没那么玻璃心。”
阿阮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要是小姑娘,跟你很像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当她干妈,给她买漂亮的小裙子。如果不像你,又是男孩子就算了,阿元家那个我受不了,比他娘还要皮。”何绿华叹息,“我估计不能生孩子,我的蛋孵不出来。”
何绿华想离婚,估计陈烨也想。但是谁也没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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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绿华把自制的茶叶放停车场待客用。
上等的乌龙茶,阿阮都用小袋封装好了,茶球五克,散茶八克。
何绿华分了十份,五份让老三拿去试水,剩下的五份她拿去送同学,让同学喝喝看,顺便帮忙推销一下。初高中的同学刚好五个。
停车场她这么久没去,没有她一样运转的好好的,也不好意思再去蹭工钱。
渣土不出陈烨所料,给了姓林的那一家。
老三很不高兴,却没办法。
何绿华想着要不试试卖茶叶,问老三愿不愿意做。
停车场不是长久生意,等周围楼盘都盖起来,这片停车场也会有其他用途。去别的地方开,没有村委做靠山,根本拿不到地。
老三当下应允。
何绿华将庄贵阮的联系方式给他,说只要报她名字就行。又介绍了一下庄贵阮的背景和想法。
老三喜得一击掌:“茉莉花,龙头岛上面就是茉莉花基地。可以把茶叶拉到容江来加工。”
容江茉莉花茶曾经名扬世界,花茶窖制方法独步天下,现在已经没落。以前容江郊区大片的茉莉花田都看不到了。
何绿华耸耸肩:“你跟她联系吧。”
而她想种水仙。
海边的沙壤土适合种水仙。距离容江港二十海里的麒麟岛,有种水仙的历史,那里的土质气候都很适合。
何绿华的高中同学农学院毕业以后去了麒麟岛农业局。据说县里在推广种植水仙,但是不大顺利。
因为麒麟岛地广人稀。
麒麟岛方圆两百多平方公里 ,一个主岛拖着八个大小不一的小岛,是f省最大的岛群。
人口二十来万,农村登记在册八万多人,目前还留在岛上的数目成迷。
年轻人都不爱种地,跑出去打工,一两月抵得上田间地头辛劳一年。
远洋捕捞收益丰厚,发展势头越来越好,又吸收走一批年轻人。
偷渡更是猖獗。几乎每个村子都跑得只剩下老弱病残,人力有限。
而水仙起码种三年才能上市,收益还未可知。中间万一来个天灾人祸,三年辛苦打水漂。
前年同学聚会的时候,他一人送了一盆。说野生水仙培育的,跟浔洲水仙同源同种,原本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只是更矮。
却因为在海岛上,麒麟岛每年平均风速是七米每秒,还有六七次台风经过,是世界三大风口之一。
高一点的植株是活不下来的。
几百年野化生存下来,麒麟岛水仙个头比浔洲水仙矮壮,花叶肥厚,花箭多,形态美,香气更浓,曾经被喻为水仙之王,绰号“金带来”。可惜现在跟茉莉花茶一样都没落了。
何绿华那时候就想起浔洲水仙的出口价,行情好的时候,一粒水仙花鳞茎将近一美元。觉得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