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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水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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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何绿华又一次跟高考一样站在人生岔道口。
而她再一次选择远走。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
上一次离开家,对未来还有一点稀薄的期冀。
因为她曾经得到过毫无保留的爱,非常非常多,才能在世界对她翻出另外一副狰狞的面孔,大声说“不”。
尽管抗争几乎没有赢过,她却从来没有低过头。
因为她知道她有后路。有后路的姑娘就像三毛一样,底气非常足,可以满世界流浪。
彼时太年轻狂妄,以为时间很长,却不知道生老病死会来得那么快。
当爱你的人一个个远离,你要怎么办呢?
再找一个爱你的?
可哪来的无缘无故的爱呢?
阿公阿嬷爱她,是因为他们是血亲。
陈烨愿意与她结伴同行,是因为他们未来会有个孩子,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连在一起。
提供生育价值是这场婚姻缔结的基础。
这个基础不存在的话,毛将焉附。
她碰到过大爱无疆的人。心生钦慕,却知道不是自己的同路人。
遇上性情尚相合的陈烨,却一场水中月镜中花,怎样使尽全力都维持不住那幻像。
这一次,她大概纯粹是为了逃而逃。
她知道,她是个失败的逃兵。
她又输了一次。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输过太多次,输成了习惯,习惯到偶尔赢一场都觉得诚惶诚恐。
输反而是生活常态。
陈烨不是个清教徒单身到三十的。
之前有个谈婚论嫁的女友,结婚前反悔,要求陈家追加五万礼金。
那是陈家的所有积蓄,父母养老和老三娶亲的钱。
显然他的家底,对方一清二楚。保不齐又是陈父哪一次喝多了说出去的。
算计的明明白白。
虽然陈烨脾气软和,但爸宝之所以称为爸宝,是因为他很爱他的父亲,而他父亲也最爱这个会读书的二儿子。
不止他父亲,全家都爱他。
被娇宠长大的男人,再温和也不是没脾气。
只是他的需求都被很好的满足,他不需要发脾气而已。
他那次发脾气的后果是一走了之,马上申请外派去了深城,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放了女方鸽子,一去就是五年。
硬生生从一个搞技术的变成搞业务的。
彼时的深圳刚刚好1992年。
没有一个姑娘会愿意等一个悔婚的男人。
但是,何绿华觉得陈烨估计很后悔那一次悔婚。
如果那时候好好谈谈,也许现在他已经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背上还有一个。
那姑娘七年抱三。一儿两女。拼着交罚款,生了个儿子。
而陈烨现在膝盖下空虚。
以前还能说他不喜欢孩子,那是因为没有碰到自己生的。
从之前他的表现来看,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要一个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拖了这么久,都已经是因为陈烨最后的倔强。他好面儿,不愿意被人看笑话。
所以她觉得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才是正理。他早早再找一个,也许明年就能当上爸爸。
而她也从这场再也没有性价比的婚姻中解脱。
她独来独往习惯了,熙熙攘攘的大家族生活对她而言其实是折磨。
陈烨这一次没有再说话。
她不想说再见,跟同学联系好,趁着陈烨出差,拎包走了。
她的物欲很低,身体也扛冻,零度气温一件毛衣就够了。
以前在工厂,一天到晚都是工作服,便服穿的不多,一件可以穿很多年。
今年也就买了刚上市的美特两件特价长袖T恤和牛仔裤。
全部家当一个编织袋就装完了,数了数一共十二件。
容江只有夏冬两季,春秋可以忽略不计。
老同学蓝济生在轮渡口等她,骑着一辆凤凰自行车,手上牵着一辆女式的就这么来了。
见她趴在船舷吐得一头一脸汗,半天爬不出船舱。
别过脸鄙夷道:“别走到哪,污染到哪儿。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亏你是渔民的后代。”
两人算是发小,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长大以后错位的严重。
一个祖上八辈子都是贫农,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得响当当。
一个祖上七辈子都是渔民,面朝大海背朝天。第八代做了邮差,自行车铃当当响。
从两个人的身体特征都能看出来他们的来处。
老同学蓝济生,是个长条驼背的细高个,长脸眯缝眼,倒八眉,面色黧黑,双手双脚骨骼粗大,青筋凸起,手脚都是老茧。
而何绿华有着渔民的扁平足,手脚纤长。
蓝济生一见就说何绿华像猴子,肯定善于攀爬。
结果这货的扁平足水里还行,上下山不给力,每次春游都是拖后腿。
何绿华记恨那句“猴子”,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问号”,取笑他驼背。
问号同学不以为忤。每次签名还特地写成问号。甚至作业本上都是。后来成习惯,考试顺手也这么给自己画了个押。
成绩直接作废。
没有老师会相信他这么蠢,视为挑衅。
周一,他站在国旗下检讨,自己也不敢信。
他怀疑何绿华在PUA他,当时还没有这个词。
想让何绿华正儿八经叫他大名,但是他不敢。
因为何绿华会叫他“主任”,计生委主任是也。这更遭人恨 。
还有“寄生”,还有蓝精灵……无穷无尽的绰号等着他。端看当时何大小姐的心情。
反正她从不跟他正经说话。每次都要看他跳脚吃瘪,何绿华就开心了。
一句“猴子”记恨了快二十年,就这么小鸡肚肠。
不过,现在不是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的世道了,人家直接成了大明星了。
所以,一个农民的后代在海边种水仙,一个渔民的后代在城市里加工山珍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两人关系坏起来各种互相扯后腿,大事上还有点分寸。
这次蓝济生帮忙租了五亩田,还有一座麒麟岛本地特色的蛎壳厝。是他妻子娘家的土地和房子。
他妻子方顺美是麒麟岛本地人。
麒麟岛偷渡成风。
大哥偷渡去了阿美利加,站稳脚跟又寄钱回来带走两个弟弟。
一家子男丁都在大洋对岸做黑人,至今没拿到绿卡。
户籍上都在册。家里的田地都是租出去。
但是三个哥哥虽然不能回来,却是每年通过各种途径往家里寄钱。
家里石头大厝起了一栋又一栋,主人却没法回来。
蓝济生:“顺美巴不得你过来住,顺便帮她看房子,打扫一下卫生。房租不用。”
何绿华客气:“这怎么好意思?”
蓝济生:“听话听不全就咋咋呼呼的毛病学谁的?我是说三栋。”
何绿华终于把刚才那个鄙夷的眼神还回去:“蓝精灵同学,那不都是你这上门女婿的活计?我不信顺美敢这么开口,要是真的,老娘宁愿付房租。”
本地农村姑娘普遍早婚,方顺美为了照顾父母不肯离家,一来二去拖到二十五。
蓝济生读博的时候跟导师在岛上做实验,租用方家的田。一眼看上了方顺美。
顺美难嫁还有个原因,她身高一米八五,比蓝济生还高。
在这个木仓架在一米八的地方扫射,本地男人几乎都能幸免于难,蓝济生不驼背,穿上皮鞋勉强受死的情况下,没人敢上门提亲。
蓝济生本就比何绿华大一岁,又复读一年,硕士毕业分配到麒麟岛,转头又去读博的时候快三十了。
老房子着了火,等不及分房,结婚后直接住进方家。
何绿华每次都要嘲笑他傍大款吃软饭,怎么难听怎么恶毒怎么来。
这边刚笑完,那边何绿华笑不出来了。
女式凤凰自行车是方顺美的,曾经麒麟一中的排球手,现在的苍霞村小学体育老师。
她的自行车,自然,不足一米六的何绿华是骑不了的。
问号同学等这一刻很久了。
尽管嘴角一直死劲抿死劲抿,但是压不住,怎么也压不住。
最后实在忍不住,仰天长笑。
像个神经病。
何绿华没眼看,转头准备去码头问问,附近有没有地方卖旧车。
这个年代有个怪像。骑自行车出门容易丢,再破都有人偷。但是旧车市场红红火火,只要不问来源。
何绿华丢了两辆以后大彻大悟。直接去旧车市场,二三十块一辆随便挑。
“哎哎哎,急什么,这里没车卖。”
老大学人了,蓝济生自然知道何绿华想干嘛,慢条斯理掏出一个扳手,开始松自行车座椅。
“有备而来啊,等很久了吧?”何绿华错牙。
不过就是因为在婚礼上,看见最佳身高差笑得大声了一点而已。至于么?记着这么多年。
“大小姐当年声震屋瓦,唔,余至今耿耿。”蓝济生挑挑倒八眉,“很期待你跟我老婆站一块的情景,我一定要拍照留念。何老师。”
麒麟岛因为特殊的海岛地貌环境,农大专门设置了几个试验区,比如苍霞村的水仙种植和盐碱地改良研究项目。
蓝同学就因为租地和追方顺美,自愿在苍霞村小学当数学老师+自然老师,无偿的。
这是租苍霞村土地的附带条件。
村长是个精明人,人穷思变,无师自通。每一个走过路过的大学生都被他薅过羊毛。
现在轮到何绿华当自然老师。周一开学得去升旗大会上讲话,跟方老师排排站。
讲真,何绿华是村长薅到的羊毛中最细的一根,文凭最低。不过村长不挑。
身高方面,反正不止一个老师丢脸,她决定安之若素。
顺美租给她的屋子靠近她租的田。
“房子我三哥的,田也是我三哥。以前就是种水仙的,现在起了球。田里种了稻谷。等稻谷收完刚好种水仙啦。”
水仙水稻都是蓝济生和导师的实验作物。
蓝济生咧咧嘴:“轮作知道吧?不知道哥教你。”
何绿华翻个白眼。她在浔洲种过,当地就是水仙+水稻轮作。
这倒插门的凤凰男,自从拿了全班最高文凭以后拽得没边了。
每次同学聚会都要挨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