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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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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谦站在门口,光线从他背后透进来,在他身周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微微发颤的轮廓。他比电视上看起来更瘦,肩膀有些单薄地撑着那件旧衬衫,脸色是长期缺乏日照和营养的那种苍白。他背着吉他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快速地扫过堆满设备、杂乱无章的工作室,掠过头发乱糟糟、表情莫测的陈澍,最后,带着明显的困惑和警惕,定在沈念身上。
这个邀约他来了,但每一步都踩着怀疑和多年漂泊生活磨砺出的本能的戒备。眼前这个过分干净、漂亮得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孩,真的是昨天发短信给他的人?那个说“觉得评委不懂你”的人?
“陆子谦?”沈念先开口,声音不高,和平常一样平稳,刻意收敛了任何可能被解读为“上位者”或“施舍者”的语调。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没有靠得太近。“我是沈念。昨天发短信的人。进来吧,这里有点乱,随便坐。”
她的自然和直接,反而让陆子谦紧绷的神经松了一丝。他迟疑地点了下头,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他慢慢挪进来,目光还是忍不住四处打量,最后停在陈澍身上。
陈澍也正盯着他看,那双熬夜过度的眼睛带着审视,像在评估一件乐器的音色和潜质,直白得有些冒犯。陆子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
“他是陈澍,这里的主人,一个……音乐制作人。”沈念简单介绍,没多说陈澍的脾气或现状。“要喝水吗?”她指了指桌上陈澍刚拿出来的矿泉水。
陆子谦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不用了,谢谢。”他依旧站着,没有真的“随便坐”,吉他包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气氛有点僵。陈澍忽然哼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还是有点冲,但比刚才对沈念时少了些火药味:“《野草》是你自己选的?在那个破节目上唱这个,胆子不小啊小子。”
陆子谦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闷声回答:“……喜欢。觉得合适。”
“合适个屁。”陈澍毫不客气,“那编曲烂得像一坨屎,配器吵得要死,完全毁了这首歌的意境。你那把吉他也该调音了,有几个地方音准飘得厉害。”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陆子谦的脸色更白了一点,手指蜷缩了一下,却没有反驳,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像一株被疾风骤雨打蔫的草。
沈念皱了皱眉,瞥了陈澍一眼。陈澍耸耸肩,一副“我说的是事实”的表情。
“他说的音准和编曲问题是客观存在的,”沈念转向陆子谦,语气依旧平静,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节目组的制作水平有限,现场环境也嘈杂。但我想问你,抛开这些外在因素,你自己觉得,在唱那首歌的时候,你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了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个问题让陆子谦愣了一下。从参加节目到现在,评委点评无非是“没有爆发力”、“不符合市场”、“情绪不到位”,或者更直接的“外形可以,唱功不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想表达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澍又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桌面。终于,他抬起眼,这次目光没有躲闪,而是直直地看向沈念,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有种被小心翼翼掩藏了很久的东西,微微透了出来。
“我……”他声音更哑了,“我想唱的,就是野草。长在墙角、石缝里,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风来了就倒,雨停了又挺起来一点。很轻,很贱命,但……也想活着。不用开花,不用结果,就只是……在那里。”
他的描述笨拙,用词简单,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沈念和陈澍都听懂了。那不仅仅是对一首歌的理解,更像是一种自我投射。
陈澍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沈念点了点头,没有评价他的描述好坏,只是接着问:“如果给你一个机会,重新编配这首歌,在一个能让你完全放松、专注的环境里录制,你觉得,你能把它唱成你刚才描述的样子吗?更轻,更韧,更像野草本身,而不是节目里那种试图悲壮却失之矫饰的版本?”
陆子谦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为什么?”他问,声音紧绷,“为什么找我?我……我没什么名气,唱得也不好,节目都快淘汰我了。你……你们是什么公司?想让我做什么?”
终于问到了核心。
沈念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工作台旁,拿起刚才看到的那张陈澍手写的乐谱,递到陆子谦面前。“看看这个。”
陆子谦迟疑地接过,目光落在那些狂放不羁的音符和标记上。他看得很快,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按了几个和弦。几秒钟后,他抬起头,眼中的疑虑被一种更纯粹的专业好奇取代:“这个……副歌的转调很特别。用空心吉他?会不会太单薄?”
陈澍猛地站直了身体,看向陆子谦的眼神瞬间变了,之前的审视和冒犯褪去,换上了棋逢对手般的锐利:“单薄?你听出我想用空心吉他了?说说看,为什么觉得单薄,该怎么改?”
陆子谦似乎没料到陈澍反应这么大,被问得有些无措,但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指着乐谱上的一处:“这里,情绪是下坠的,孤独感很重。如果只用一把干净的空心吉他,确实能突出这种孤独,但可能……太‘干净’了,少了野草那种在脏污环境里挣扎的‘毛边’和‘糙’感。也许……可以加一点非常轻微的、类似老旧收音机底噪的环境音采样?在背景里,几乎听不见,但又确实存在。”
陈澍盯着他,足足看了五秒钟,然后猛地一拍大腿(拍在了旁边的音箱上,发出“砰”一声闷响):“操!有点意思!”他一把抢回乐谱,又仔细看了两眼,嘴里念念有词,“底噪……毛边……糙……妈的,我之前光想着怎么让它听起来更‘高级’了……”
沈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陆子谦用最朴素的直觉,戳中了陈澍这个技术派在创作中可能忽略的“真实感”。这不仅仅是懂音乐,这是对音乐所要表达的情感内核,有着天生的、敏锐的触觉。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沈念重新看向陆子谦,他还在因为陈澍激烈的反应而有些怔忪。“我找你不是因为你有名气,或者唱功多么完美无缺。我找你,是因为我在你的声音里,听到了‘真’的东西。这种东西,在这个追求速成和流量的行业里,正在变得越来越稀少,也越来越珍贵。”
她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既要说清意图,又不能过于画大饼。
“我想成立一家新的公司,‘紫薇星传媒’。我不想做那种到处撒网、靠流量和数据堆砌明星的生意。我想找的,就是像你这样,有独特才华和内在表达欲,但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被市场正确看见,或者不愿妥协而步履维艰的人。”
陆子谦嘴唇抿得更紧,眼神里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多了一丝认真倾听。
“至于让你做什么,”沈念继续说道,“很简单:做你自己最想做的音乐。公司会提供专业的制作支持——比如陈澍这样的制作人,如果你认可他的话。会提供适合你的录音环境、必要的乐手和编曲资源。会帮你处理所有商业、法律、宣传上的杂事,让你尽可能专注在创作和演唱本身。当然,公司需要盈利,所以你的作品会产生收益,我们会按照一个相对公平、透明的分成比例合作。你可以保留绝大部分创作主导权,但需要接受专业的、以放大你自身特质为目的的建议。”
她没有提“捧红你”、“打造你”,而是把重点放在了“支持”和“合作”上。这是基于她对陆子谦性格的判断:一个敏感、内向、对商业运作天然抵触的人,粗暴的规划和许诺只会让他退得更远。
陆子谦听得很仔细,每一个字都在心里咀嚼。他参加过一些所谓的“经纪公司”面试,对方要么夸夸其谈许诺成名后的风光,要么贬低他然后试图用极低的买断价拿走他的作品。像沈念这样,把“做自己”和“专业支持”放在首位,把利益分成说得清晰且看似留有商议余地的,是第一个。
“我……我不太会说话,也不会上节目搞效果。”他低声说,像是在提前打预防针,也像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
“不需要。”沈念答得干脆,“你的舞台是作品,是唱片,是真正属于你的Live现场。当然,必要的宣传需要配合,但不会是那种让你不适应的方式。我们可以慢慢摸索适合你的路径。”
陈澍在旁边插嘴,语气依然直接,但已经带上了几分自己人的随意:“小子,别纠结那些没用的。你就说,如果现在给你个棚,设备顶级,时间随便你用,没人催,也没人指手画脚让你唱口水歌,你能不能把《野草》或者你自己写的其他东西,整出个像样的demo来?”
陆子谦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顶级棚?时间随便用?没人指手画脚?这对于一个常年在地下室练习、在嘈杂酒吧见缝插针唱歌、为了省几十块排练室租金而发愁的人来说,几乎是梦幻般的条件。
他看向沈念。沈念也看着他,目光坦然,没有逼迫,只是等待。
“我……需要看合同。”陆子谦最终说道,声音依旧很轻,但带上了一丝决断。他不是完全相信,但他想看到白纸黑字的条款。这是他的底线。
“当然。”沈念点头,“合同会准备好,你可以找任何你信得过的人看,不着急签。在签之前,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先以项目合作的方式,试试看。比如,就在陈澍这里,先把《野草》重新做一版demo,所有费用我来承担。你觉得合作愉快,再谈下一步。你觉得不合适,demo归你,我们两清。”
这个条件,宽松得近乎没有风险。陆子谦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松动了。他再次看向这个杂乱却“专业”的工作室,看向虽然脾气古怪但显然有真本事的陈澍,最后看向眼前这个眼神平静、说话却总能在关键处击中他的年轻女孩。
“好。”他点了点头,这次动作坚定了些,“先做demo。”
陈澍吹了声口哨,不知是嘲讽还是满意:“行啊,那就开工!别磨蹭了,把你吉他拿出来调准音!你那把破琴……算了,先将就,老子有备用弦。沈老板,钱什么时候到位?我得先收拾下这破地方,再买点像样的咖啡,这玩意儿没法提神……”
气氛陡然从刚才的紧绷和试探,转入了一种略显仓促但目标明确的忙碌前奏。沈念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说服陆子谦签约还有很长的路,但种子已经种下,并且找到了合适的土壤(陈澍)和第一次浇灌(demo制作)的机会。
她让陈澍和陆子谦先交流音乐上的想法,自己走到工作室相对安静的一角,开始打电话。第一个打给的是昨天记下的那个律师,秦聿。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法庭外的走廊。“喂?您好,秦聿律师事务所。”
声音年轻,沉稳,语速稍快,带着专业性的简洁。
“秦律师你好,我是沈念。有些关于艺人经纪合约和音乐制作合作方面的法律咨询,想约时间当面谈谈,不知你最近是否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快速检索记忆或日程。“沈念……女士?抱歉,日程需要查一下。您大概想咨询哪方面?常规合约审查,还是涉及具体纠纷?”
“更偏向于设计一套新的、相对公平的艺人合作框架,以及相应的音乐制作、版权分割协议。算是……从无到有。”沈念解释道。
秦聿又停顿了一下,这次时间更长些。“新的框架?这很有意思。我明天上午十点后有一个小时空档,地点可以在我的事务所,如果您方便的话。”
“可以。地址请发到我这个手机上,我会准时到。”
“好的。稍后联系。”
挂断电话,沈念微微舒了口气。秦聿没有因为她的年轻(从声音判断)或者模糊的委托内容而直接拒绝,反而表现出兴趣,是个好兆头。
她接着又联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猎头公司,提出了对财务、初期宣传策划人员的需求,要求很明确:有相关行业经验,但不必是大公司出身;价值观上需要认同“内容为王”、“长期主义”;薪资可以给到行业中等偏上,但要求做事扎实,有创业心态。
做完这些,工作室那边已经传来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和陈澍时不时的嚷嚷:“不对!情绪!情绪是收敛的,不是放开!重来!”“这个和弦换这里!试试!”“妈的,你这把破琴低音区有点闷,等我找个DI盒……”
陆子谦大多时候沉默,只是按照要求一遍遍尝试,偶尔提出一点自己的想法,声音依然不大,但陈澍会听。
沈念没有过去打扰。她靠在墙边,看着窗外文创园里斑驳的红砖墙和锈蚀的消防楼梯,思绪却飘得更远。
陆子谦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她需要加快脚步了。音乐这边有了开端,影视那边呢?
周景昀。
那个未来会凭借小成本犯罪片横空出世、演技封神,却又在巅峰期被资本博弈卷入丑闻的影帝。他现在应该还在各个影视城跑龙套,挣扎在温饱线上。
还有苏音,那个被雪藏的配音天才;唐熠,因伤被迫转入幕后的编舞大师……
这些名字和面孔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带着前世的惋惜和今生的决意。
但她不能急。紫薇星不能只是一个空有理想的口号,它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作品和成功案例,才能吸引更多真正有实力的人靠拢,而不是仅仅被“钱”吸引。陆子谦的demo,就是第一个试金石。
窗外,阴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一缕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锈蚀的楼梯上,映出一小块晃眼的光斑。
工作室里,陈澍似乎终于对某一遍的演奏满意了,喊了一声:“停!这一遍感觉对了!保持住!我们接着录人声部分!小子,去那边,戴耳机,别管我,就当这屋里只有你和你那把破草。”
陆子谦抱着吉他,走到简易的录音隔间里,戴上耳机。隔音并不好,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怯懦和游离的眼睛里,只剩下对着一支老式话筒的专注。
他轻轻拨动琴弦。
这一次,前奏更加干净、缓慢,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呼吸的间隙。然后,他开口。
“我是风中的野草,没有名字的记号……”
声音透过并不专业的监听音箱传出来,有些毛糙,有些细微的颤抖,但那股干净的、孤独的、在卑微中挣扎着挺立的生命力,却比昨天在电视里听到的,清晰了十倍、百倍。
陈澍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双手抱胸,歪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录音隔间里的少年。
沈念也静静听着。
她知道,这把声音,如果经过精心制作和恰当的引导,会拥有穿透时代喧嚣的力量。
而她,将要为这把声音,扫清前路的荆棘,搭建属于它的舞台。
第一步,终于实实在在地,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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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沈念忙碌异常。她正式从星辉娱乐那层楼里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挂上了“紫薇星传媒筹备处”的牌子。王伟虽然满腹牢骚和恐慌,但在沈念明确的态度和可能来自集团上层的压力下(沈念并未明确表示,但他自己会脑补),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处理星辉的烂摊子,同时对着沈念要求的“过渡方案和预算”绞尽脑汁。
沈念没空多管他。她见了秦聿律师。
秦聿的事务所在CBD一栋中档写字楼里,不大,但整洁有序。他本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面容清俊,气质冷静,目光敏锐。在听沈念详细阐述了她对“紫薇星传媒”的构想、以及针对首批艺人(以陆子谦为模板)想要设计的合作模式后,他沉默地思考了片刻。
“沈小姐,您的想法……很大胆,也很理想化。”秦聿开口,语气平稳,没有褒贬,“现行的艺人经纪合约,尤其是新人约,普遍倾向于最大限度保障公司利益,限制艺人自主权,绑定长期。您提出的这种‘高度创作自主+透明分成+有限责任绑定’的模式,在业内几乎没有先例。这意味着,在发生争议时,可供参考的司法判例很少,合同每一条款都需要格外谨慎,既要保障您的投资和公司利益,又要真正实现您所承诺的‘公平’,这其中的平衡点很难找。”
“我知道很难。”沈念点头,“所以才需要专业的律师。我不需要一份完全偏向我的‘霸王条款’,我需要一份能经得起推敲、在阳光下也能站得住脚、真正能吸引并留住我想要的那种人才的合同。初期,我们可以把合作期限设定得灵活一些,分成比例也可以根据艺人发展阶段动态调整,但核心原则——尊重创作、利益共享、风险共担——必须贯穿始终。”
秦聿镜片后的眼睛微微闪了闪,显然对沈念的认知清晰度感到些许意外。“动态调整、风险共担……这些概念需要非常精细的条款设计,尤其是对‘风险’的界定和‘共担’的方式。此外,音乐版权、影视合约、肖像权、商演分成、新媒体收入……每一个模块都需要单独的子协议,相互关联又彼此独立。工作量不小。”
“费用方面,可以按小时,也可以就这个框架设计项目整体报价,你提。”沈念干脆地说。
秦聿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委托人。她眼神里的笃定和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让他收起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轻视。“我需要详细研究一下您提供的初步构想,以及您提到的第一个潜在合作艺人陆子谦的大致情况。三天后,我可以给您一份初步的框架协议草案和报价单。”
“可以。”沈念起身,“期待你的草案。”
离开律师事务所,沈念又去见了猎头推荐过来的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前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出来的财务经理,因不满枯燥审计工作辞职,想尝试更有挑战性的行业,对娱乐产业有兴趣,人看起来严谨扎实。另一个是某二线卫视出身的女策划,做过几档不温不火但口碑还行的文化类节目,因内部斗争离职,思维活跃,对内容有自己的见解,但对流量至上的风气颇为反感。
沈念分别和他们深谈了一次,重点不在考察他们过去的辉煌履历,而是试探他们的价值观和对“紫薇星”这种近乎理想主义模式的理解与认同度。最终,她向两人都发出了邀请,职位和薪酬都按照市场中等偏上水平,但明确告知公司初创,压力会很大,需要身兼数职。
两人都犹豫了,但最终,或许是沈念描绘的蓝图和那种冷静的自信打动了他们,也或许是他们本身也在寻找一个改变的机会,都答应加入。财务叫赵峰,策划叫林薇。
小小的“筹备处”终于有了除沈念之外的活人气息。赵峰立刻开始梳理星辉遗留的账目和沈念个人可用于公司运营的资金,制定初步的财务管理制度。林薇则开始研究当前音乐市场的发行渠道、独立音乐人的宣传案例,并着手为尚未正式签约的陆子谦构思初期形象定位和作品推广策略——尽管一切都还在纸上谈兵。
而红光文创园那边,陈澍的工作室几乎成了临时据点。沈念又投入了一笔钱,让陈澍紧急升级了部分最关键的录音和监听设备。陈澍一边骂骂咧咧地安装调试新设备,一边以近乎苛刻的标准打磨着《野草》的demo。陆子谦除了偶尔回去地下室拿东西和休息,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反复地唱,反复地调整。
沈念去过几次,从不干涉具体制作,只是听。她能听出每一天的细微变化。陆子谦的声音在更专业的设备和陈澍的引导下,逐渐褪去了最初那份过于紧张的生涩,多了松弛和掌控感,但那份核心的“真”和“脆弱的力量感”却被保留并放大了。
陈澍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沈念能看出他眼里的兴奋。那是一种久违的、遇到合适璞玉、迫不及待想要将其雕琢成器的创作冲动。
这天下午,沈念正在筹备处和林薇讨论可能的作品首发平台,手机响了。是陈澍。
电话那头,陈澍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激动,还有长期缺觉导致的沙哑:“过来。现在。demo final mix,差不多了。”
沈念立刻起身:“马上到。”
她赶到工作室时,里面烟雾缭绕(陈澍又开始抽烟了),但异常安静。陈澍双眼通红地盯着电脑屏幕,陆子谦坐在旁边的旧沙发上,抱着膝盖,眼神有些空,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听。”陈澍只说了一个字,按下了播放键。
音箱里流淌出来的音乐,和沈念之前听过的任何一版都不同。
前奏是极其简单的吉他分解和弦,干净得近乎透明,但仔细听,背景里真的有极其细微的、类似老旧磁带播放时的底噪和环境杂音,若隐若现,营造出一种真实的、带着时光磨损感的氛围。陆子谦的声音进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松弛,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他没有刻意渲染悲伤,只是平静地叙述,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却又感同身受的往事。编曲极其克制,只在情绪需要推动时,加入一点点极淡的弦乐铺垫,或者一声遥远的、模糊的口琴回响。
三分五十秒的歌,听完之后,房间里久久没有声音。
陆子谦慢慢抬起头,看向沈念,眼神复杂,有期待,有不安,也有终于完成一件重要事情后的虚脱。
陈澍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才哑着嗓子说:“老子……几年没做出过这么对味儿的东西了。”
沈念走到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复杂的音轨,然后转向陆子谦。
“这就是你想唱的《野草》吗?”她问。
陆子谦看着她的眼睛,许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沈念也点了点头,从随身的文件夹里,取出了秦聿昨天刚刚发给她最终修改版的《艺人音乐合作框架协议(草案)》。
她把合同草案递给陆子谦。
“这是初步的合同。你可以拿回去,找任何懂法律的朋友看,慢慢看,不急。demo的母带和工程文件,你可以全部拷贝一份带走。无论你最后是否选择签约,这首歌的demo版权都属于你,我们只是合作制作方。”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但这份摆在面前的、带着油墨香的正式合同草案,以及那句“demo版权属于你”,却比任何热情的邀约和空洞的许诺,都更有分量。
陆子谦接过那份厚厚的文件,手指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紧紧攥着。
陈澍掐灭了烟头,难得正经地说:“小子,我脾气臭,但耳朵不聋。你这把声音,这个感觉,值得更好的。沈老板……虽然也是个资本家,”他瞥了沈念一眼,“但目前看来,算是资本家里的异类。机会给你了,自己掂量。”
沈念没理会陈澍的“夸奖”,她对陆子谦说:“公司这边,基本的团队已经有了。如果你签约,下一步我们会正式启动这首歌的发行准备,包括实体唱片制作、数字平台上线、以及规划小范围的线下聆听会。所有细节,都可以在签约后,由你、我、陈澍、还有公司的宣传一起商量决定。”
她没有催促,只是把未来的规划清晰地摆在台面上。
陆子谦低头看着手里的合同,又抬头看看布满血丝却眼神炽热的陈澍,再看看平静等待的沈念。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给杂乱的设备镀上一层暖色的光边。
他漂泊太久了,像无根的浮萍,像真正的野草。他渴望被听见,又害怕被粗暴地拔起,包装成不是自己的样子。眼前这份合同和这个刚刚诞生的demo,像是一个充满诱惑又令人恐惧的岔路口。
“我……”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我想……再看看合同。但我……我想试试。”
试试这条不一样的路。
沈念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好。”她说,“随时联系。”
第一颗星,终于真正看见了轨道的光亮。虽然尚未正式启程,但方向,已然在黑暗中,被微弱而坚定地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