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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棉娃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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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退场,今天是个了不得的艳阳天。
梦长安手携合拢的长杆雨伞,自长巷另一头缓步走来。
他拆掉身上繁复的绣线金饰,穿搭相较三天前朴素很多,也轻快很多。他上装穿格纹领带白衬衫,搭配拼接款粉棕短外套,下装浅蓝破洞紧牛仔裤,衬得那双腿又细又长,整个人恍若刚出校门的清纯男大,年龄直降两千八百岁。
风拂过,墙头巷道里藤藤蔓蔓的爬山虎簌簌翻涌。电线飘摇,两只黑喜鹊飞落其上,叽叽喳喳吵闹两声。
祝好眠第三次出现在窗口,看见梦长安的瞬间眼睛一亮,一推窗探出半个身子,冲下面挥挥手喊:
“梦大人——”
梦长安抬头,笑容明媚的青年趴在床边,旁边是脱落的白色墙皮和柔软茂密的青苔村落。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面颊旁,眼睛里,迎合着一抖一抖的肩膀,像一株快乐的小草。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祝好眠是在跺脚脚吗?
梦长安举举伞向祝好眠示意,祝好眠圈住下巴,从楼上冲他喊:“我要请你做客,冰雪海棠你喜欢加糖的还是不加糖的——”
梦长安伸出一根手指,对祝好眠比了个一。
“加糖哦,那我去放——”
祝好眠从窗口处跑开了。
梦长安以符合人类行为的上楼,敲敲祝好眠家的外门。房门很快打开,里面探出刚刚还在窗边的脑袋,招呼梦长安道:“欢迎光临,里面请——”
梦长安一手探入衣襟,手指勾住内衣口袋里的吊绳,拉出一只棉花娃娃旋在祝好眠眼前:
“登门礼,送你。”
祝好眠大大地感叹一声,双手将娃娃接过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好精致的娃娃,做得好像我……会不会很贵?”
梦长安答:“是你。不用钱。成本是你的骨灰。”
祝好眠:“……”
好阴间的笑话……不对,他现在是鬼,他更阴间。
祝好眠两句话又把自己哄好了,换个角度想想,又高兴起来:“我查资料说,这类案件中的非活体组织最后都要集中销毁——你特意把我的尸体从那里挑出来的吗?”
“嗯。你可暂附此物之上,接触阳间。”
祝好眠一愣,低头又好好看看这只娃娃。娃娃穿着精致的小衣服,脸上缝了腮红,唇角翘起,笑眼弯弯。
所以,梦长安竟是记下他先前的请求,特意做出这个娃娃么?梦长安说得轻松,但祝好眠明白,按天地法则来讲,要造出这种东西,必要费上一番周折。
何况他没剩三五天就要下去轮回了,值得梦长安替他做这个娃娃么?
祝好眠瞬间思绪大乱,捧着娃娃呆滞原地。
梦长安见状微微蹙眉,道:
“你不必——”
“我能抱你一下么?”
这句话插断了梦长安的话,这次轮到梦长安呆滞了。
祝好眠殷切地望着他:
“谢谢你的好意,梦大人,我想抱你一下,可以么?”
梦长安没有时间思考,他匆匆“嗯”了一声。没等他“嗯”完,祝好眠撞上来,将他挤到门框上,双臂用力抱了个结结实实。
梦长安双臂举起来,仰头望着天花板,犹豫要不要抱回去。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祝好眠埋头在他胸口上道,他的新衣服也有熏香,混着从室外带进来的阳光暖意和皮肤体温,整个人特别好闻。
他趁机将手缩进围裙里,收起梦长安送给他的娃娃,双手合拢改将他自己准备的东西捞出来。祝好眠准备好,往后退开两步,鸭子嘴一样打开双手:
“当当当当——”
另一只棉花娃娃从祝好眠的手里钻出来,圆脑袋,大眼睛,红衣服,是个四肢短小的丘丘人,和梦长安外貌一般无二。
“我给你准备的也是娃娃。嗯,不过手工很粗糙,原材料也很便宜,和你送给我的娃娃相比,好像有点微不足道——”
梦长安提走祝好眠手里的棉花娃娃:“心意到了便好。备何餐饭?”
祝好眠下意识的自怯被打断,终于想起他邀请梦长安做客的正事。他回头,跑到餐桌边帮忙把椅子拉出来,请梦长安入座开饭。
祝好眠一一为梦长安介绍准备的餐食,他手艺很好,虽然桌上尽是些凡食俗汤家常便饭,但因为制备用心,看着也不觉寒酸。
梦长安白日不如晚间忙碌,便在祝好眠这里滞留。祝好眠打定主意要好好感谢梦长安,卯足力气围着恩人转了几个小时,左一句梦大人吃,右一句梦大人用,真是把平生的力气和手段都用尽了。
祝好眠到底是个低能量人类,没坚持多久便折腾不动了。梦长安周边磁场能量很纯粹,祝好眠把他类比为数学老师,待到他身边就不由自主地发困。
“几日未睡?”
梦长安坐在祝好眠的床栏杆边上外。他一手挂着祝好眠送给他的棉花娃娃,一手端着从祝好眠书架上抽出来的闲书。
本是闲来无事,打算看点正经东西。哪知随手打开一页,差点被冲出白纸的搞怪颜文字闪瞎双眼。
梦长安心中惊骇,表情堪比替夫子收拾教案,不慎打翻卷堆,书简摊到地上一看,里面所绘所写尽是活春宫的倒霉弟子。
社会主义兄弟情,在嗯啊乱响中,用最粗暴的方式实现生命大和谐。
内容太过震撼,梦长安看不下去了。
他合上书,望向祝好眠的眼神都变了几变。不巧祝好眠趴在椅背连连哈欠,梦长安决意不问闲书,转而关心起他的睡眠大事:
“恶源已清,夜里可还惊梦?”
祝好眠对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合着眼睛摇摇头:“不知道,我这几天没敢睡觉,那只鬼实在太吓人了。”
梦长安无奈。
“吾为你守梦,你可安寝无忧。可欲就寝?”
祝好眠捂着张圆的嘴巴摇摇晃晃飘过来,钻进被窝里裹好被子。梦长安将闲书归位,起身准备换到祝好眠书桌前那张椅子上坐。
祝好眠手比眼快,一把圈住他的腰,将梦长安拦在床上。梦长安低头,只见腿上出现一条牙粉精细的美人臂,如细柳,如罗丝。望着它,梦长安无端想起看过的鬼怪话本,里面白面书生为貌美精怪所纠缠的情节。
当时只作笑料之谈,梦长安评白面书生无甚定力,貌美精怪妖媚祸乱。可现下貌美精怪出现在他背后,梦长安不慎成了动弹不得的白面书生。身临其境,梦长安此时才知,实时白面书生如何方寸大乱,如何情难自已,如何心驰神往。
貌美精怪在他身后软语喁喁,抱着他,挽留他,请求他:“我能挨着你睡么,梦里有鬼,我害怕。”
梦长安拄在床沿的那只手猛然攥紧,手背筋骨暴起,血线鼓动,乍青乍白。
匿爱者推拒不开心上人的亲密怀抱,神明放任不下追随者的殷切渴求。
祝好眠听他许久无声,小心翼翼靠上来,额头隔着衣服,轻轻贴在他的腰窝里。
“谢谢你,梦大人。”祝好眠闭着眼睛,很轻很轻地说,“自始至终,你对我都好宽容。能遇见你,我真的好开心。”
梦长安腰板僵直,在床边静坐许久,直到身下呼吸声渐匀渐长,才轻轻“嗯”出一声。
*** ***
祝好眠果然没再梦见那只白面大鬼。
梦里阳光盎然,草地虫鸣,色彩斑斓。画面如彩色碎泡,曝光拉得过长,隐隐有些失真。
祝好眠走过无数涡流入口,窥见其中如镜面般反射出某些人的梦境。梦境主人有些他只听过名字,有些和他现实生活有交集,还有些他半点都不认识。
他在其中找到他继父的梦境,那道入口又窄又小,隐匿在众多入口之后,立在地上半点都不起眼。
祝好眠抱膝蹲下,隔着一小段距离,谨之又慎地歪头向其中看。他继父在梦中的形象与现实中大不相同,蹲坐在某个一片白茫茫的空房间屋角,垂着头,半点声音也无。
他不再好动,也不再说脏话。肩膀耷拉,手臂低垂,表现出十足的疲态。
祝好眠默默看一小会儿,起身去往下一个入口。其间他走过他弟弟的梦,他同学舍友的梦,还有他餐点老板同事的梦。直到草地尽头,悬崖之畔,他找到了他母亲的梦境入口。
他母亲正在做噩梦,如他前几日那样,身后有一群电器鬼蔬菜鬼家具鬼在追。与祝好眠不同的是,母亲梦境中的那群恶鬼阵营时好时坏,一会儿变成举起斧头要砍死她的刽子手,一会儿又变成危机之际拉她一把的贵人。
母亲在其中随波逐流,不理会恶鬼质询她曾经的承诺,谁害她,她就使劲拧断那家伙的脖子,哪怕对方上一秒还是她的保护伞:谁护她,她就躲在谁的身后,哪怕对方上一秒还想要她的性命。
随着梦境发展,恶鬼变成好人的时长越来越短,暴露本性的时间越来越长。母亲在巨型迷宫里左躲右藏,眼见要被逼到绝路,祝好眠摸出手机,给他母亲拨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