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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萍水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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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里,母亲的手机传出铃响。
祝好眠想告诉她,迷宫的出口就在她背后暗道中,从左向右数第三条通道里。
母亲状态已近癫狂,发觉机器传递到皮肉上的震动感,条件反射认为那是即将在她腿上撕下一块肉的厉鬼。
母亲一把抓出手机,看也没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径直将手机丢出去,砸到身后追击她的生姜鬼脸上。
她一路跑进左边那条死胡同里,镜头到此处停驻。母亲在祝好眠的注视中越跑越远,直到转过拐角,彻底在祝好眠的视线中消失。
白光一闪,镜面消失,母亲大概在现实中醒了。
祝好眠原地静立一会儿,默默给自己挂上耳机线,手揣兜里转身离开。旷野风吹,他离危险的悬崖越来越远。
不知道是不是心脏不在的原因,他胸膛中居然没什么难过涌动,只有种赌博获胜的上瘾快意——他就知道母亲不会接这个电话,无论用什么理由。
但用心想想,离别之际,除了提醒出口的位置外,他还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话吗?貌似也没有了。他没有想象他们母子对话的开关,他左想右想,脑子里只有母亲对弟弟常说的话。
可那些话不能出现在他和母亲的对话里,他是母亲失去丈夫的疮疤,是她二十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黑白相片,也是有世上最亲密关系,但相互最不了解的陌生人。
他看她亦如是。
于是爱消,怨也消;终无盼,也无念。
*** ***
祝好眠醒时,感觉脸上来风。
惺忪睁眼,面前一片昏昏夜景。遥遥天际处余晖陷落,地平线染着浅浅橙黄霞边。往下,是高楼琼宇林立的辽城。灰丝带状的高架桥缠绕其中,灯流匆匆,笛声阵阵。
沉木香气氤氲,祝好眠半躺半站在两片柔软衣料间。前面那片衣料短些,后面那片衣料找不到边际。指粗的尼龙绳将三边布缝串紧,留下上开口边缘浅浅卡到祝好眠肩膀。
祝好眠动动手脚,骨头肌肉软绵绵的。
体感不对。
祝好眠瞪大眼睛,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全变成了没有手指的棉花绒布;又转脑袋左右看看四周,大片大片牛仔衣料堆叠,翻领衣褶投落的阴影时不时笼罩,遮盖到他的眼睛上。
祝好眠不知什么时候附到了骨灰娃娃上,被梦长安整个装进上衣口袋里。正扒拉布料乱看之际,有只指节纤长的手横伸过来,指尖按在他的绒布脑袋上,把他往口袋里按了按。
“莫外爬,当心跌落。”
梦长安伸手护着他,祝好眠扒着那只手的虎口往下看,只见座下高楼万丈,梦长安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坐在辽城北最高建筑广播塔的塔尖上,双腿从天台边缘耷拉下去,双脚踩在下方广告屏透出的彩光里,一个人在浩瀚宇宙和万顷平原的夹缝中,显得既孤单又渺小。
从这掉下去,就算是棉花娃娃,也得被路过的鸟嘴穿碎。
祝好眠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塞回去,只留一双眼睛在口袋上方,畏畏缩缩向四周扫视。
“怎么忽然来这里?”
祝好眠小声问梦长安。他被放在靠近他心脏的位置,耳朵里全是血液回流和心肌有力的鼓动声。
“吾每到一处,都选城中最高处停留,为城中千家万户守夜梳梦。”梦长安答,“此地临风,可尽揽天地于双目之间。若有邪魔作乱,吾可第一时间觉察,为所困者清除祸患。”
祝好眠问:“这么高,你不怕么?”
梦长安答:“初次登高,吾心中惶然,再登稍定,三登坦坦若无惧。及至今日,已是寻常。”
祝好眠道:“好厉害,我第一次来这么高的地方……”
梦长安挑挑眉毛,低头:“第一次?”
“嗯……”祝好眠道,“我其实很少出门,也很少去陌生的地方。会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妈妈带着我嫁到了这里……原来站在高处看这座城市,它长这个样子。和我在照片里面见到的感觉不同。”
“何处不同?”
“嗯……照片有边框局限,但是实景没有。看照片时,眼睛所直面的第一情绪,是摄影师对环境的情绪。因此,我们对环境的判断,其实建立在摄影师为我们强调的艺术表达基础上。但是实景不是的,眼睛直面实景时中间没有其他东西隔阂,在没有受到他人影响的情况下,眼睛所接收到的一切信息都会转变为内心最深刻的感受,而此时此刻这些感受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是这样想。”
“如此,你可想四处看看?生前未及远走,趁余遐以游历,亦为乐事。”
“时间不够吧,今天是第六天,只剩下最后一天。明晚就是满月,我大概没有机会四处走动了。时间到后拿着名单的阴差大人寻不到我,岂不是很困扰。”
“否,地府阴差,心比冰冷,嘴比石硬。等人不来,则直接划去姓名回府复命,无甚困扰之说。”
闻言祝好眠大惊失色,差点被吓成一只尖叫的仓鼠,忍不住向梦长安打听:“好恐怖!梦大人,你能跟我说说地府是什么样子的嘛,投胎路上会不会痛?我今早查过资料,地狱里面还有油锅和大锯……”
梦长安失笑:“莫担心,判官录逝者功德,唯罪愆不宥者堕无间地狱,受无尽之苦。你怀慈悲之心,有利人功德,阎王定不会指你受苦,你可安心。”
“哦哦……”
“吾未曾度过轮回,只略有耳闻。传言人殁为灵,先度鬼门关。待判官衡量功过,依业定轮回去向。而后,经奈何桥,饮孟婆汤,以忘前尘旧事。最后,有鬼吏引之入六道投生井,众鬼循因果业报转生为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其中一道……至此,轮回乃成。你此世断于意外,命丧至亲之手,判官必予补偿。下世为人,或得爱亲父母,也未可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同看地平线光影渐暗,城中万户浮起灯光。
梦长安问祝好眠:“做祝好眠的最后一段路,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等下次再会,祝好眠也许不会再叫祝好眠,会拥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家庭,和新的经历,新的记忆。那时他便不再是祝好眠,而是另一个全新的人。
祝好眠对此没什么悲观情绪,大抵因为他在世上并无什么不可放下的牵挂。而关于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几年后会有一双新的眼睛出现,再看到一副新的景象,专化为内在对外界新的认知。
“大概没有了。”祝好眠摇摇头道,他认真想想,“硬要说的话,没有看到喜欢的作者连载期的作品完结,不知道故事和主人公的结局,对我来说,算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吧。但是想想以后回来,有很大概率还能看见,就没有那么遗憾了。”
梦长安道:“憾吾不得通晓未来,否则可得来日之果,提前告知于你。”
祝好眠没忍住,趴在口袋边上闷头一笑。梦长安指尖戳戳他的棉花脸,祝好眠歪头躲避,两条小棉花胳膊争相抵挡那根手指,语气快活道:“哎呀呀,我看梦大人不是守梦神,而是许愿神——怎么想要什么你都替我想办法呀,哈哈哈……”
梦长安回:“吾长千岁于你,既同你相交,自当宽容于你。”
祝好眠一愣,抵挡梦长安的双手停住,问:“梦大人,难道我们是朋友吗?”
梦长安反问:“与吾相交,你谓之为友乎?”
祝好眠声音若下去:“我只敢想我们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但是能遇见你,我很开心,梦大人。”
梦长安撤回手,抬头望回远方城楼。祝好眠抬头,只能看见他锋锐劲干的下颌线,却再看不见他脸上眉眼疏松唇鼻耸动的变化了。
小望月从东方升起,月光洒照钢铁森林枯瘦的枝丫,隐没漫天流运细致的纹理。祝好眠看着那轮不甚完美的月亮,最初它走得很慢,可祝好眠只是稍往别的地方看了一看,再抬头,那月亮竟已升到中天去了。
“月朗风清,吾欲携你同游,你可愿从乎?”梦长安突然道,“天地浩渺,世界三千,若一生只转圜于方寸之间,岂不可惜。”
祝好眠扭回脑袋:“我当然愿意……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大略看看罢。”梦长安道,一手按住上衣口袋,一手支撑水泥台翻身一跃,竟从万丈高耸的塔尖,径直跳进眼前无尽的虚空!!!
祝好眠尚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只听耳边风声贯耳,万条霓虹拉扯成线,中途云端皓月遮蔽不见,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好眠吓得直叫,万千游魂惊起,黑气迷蒙,在地面铺展开来。梦长安捂住祝好眠的嘴巴,游魂四散,黑气重新归于无形。
明光一亮,火星飘燃。两人坠落之势刹停,祝好眠双眼瞪大,就见梦长安身侧展开一对巨大的流动火翼,映亮楼背阴影,瞬间盖过天端明月,成为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