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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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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她彻底沉寂了下来。
每日躲在自己房中,汤药一日三次从未间断,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也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
她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如今变得愈发沉静,像一口深井,井口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清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父亲苏世雍成了她唯一的访客。
他不再与她谈论诗词歌赋,也不再过问女儿家的心事。他每日都会带着一副棋盘过来,与她对弈。棋盘之上,方寸之间,便是另一个无声的战场。苏元铃的棋路,也发生了旁人难以察觉的变化。
从前她下棋,深受苏家书香门第的影响,讲究的是温和防守,步步为营,棋风稳健有余,却少了些杀伐决断的气魄。
而现在,她的棋风却变得凌厉而诡谲,时常会走出一些看似不合常理的险棋,她不惜牺牲边角的一小片来换取中腹更大的主动权,那种弃子争先的狠劲,连苏世雍都偶尔会感到心惊。
“你的心,乱了。”
一日对弈过后,苏世雍看着棋盘上那一条被苏元铃绞杀的大龙,缓缓地落下最后一子,终结了棋局。
他没有看女儿,只是平静地收拾着棋子。
苏元铃执棋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也沉默地将白子收入棋盒。她知道父亲说得没错。她的心很乱,恨意、不甘、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屈辱,像一团乱麻,日日夜夜地缠绕着她。这些情绪,都反应在了这黑白分明的棋盘之上。
“也罢,”苏世雍将棋盒盖好,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心中有火,总比是一潭死水要好。你这把火,烧得很旺,是好事。只是你要记住,火能取暖,亦能焚身。如何掌控好火候,不让火烧到自己,才是最要紧的学问。”
苏元铃低头敛目,轻声应了一句,“女儿记下了。”她将父亲的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进了心里。
而夏启恒,也信守了他的承诺。他没有再私下出现,似乎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只是每隔三五日,苏府后门的那条小巷里,总会适时地出现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贩。有时候是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有时候是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老婆婆。春儿会奉苏元铃的命,去买些不值钱的小东西。每一次,都能从那些鼓的夹层里,或者线团的最深处,找到一个小小的、用蜂蜡封好的蜡丸。
蜡丸里,是用米醋写就的密信,需得用火烤才能显现字迹。
上面是夏启恒用暗语传递的、关于外界朝堂动向的最新消息,小到某个言官的弹劾奏折,大到太子党羽在某项人事任命上的图谋,都极为详尽。
而苏元铃,则会将她回忆和分析出的、关于太子一些不为人知的行事习惯和人脉关系,同样写成密信,用细桶封好,再放到窗台那只白雀“雪球”的食盒底下。
雪球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地飞走,又在天亮之前,悄无声息地飞回。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不见面的、冰冷的、纯粹的利益交换。这种不见面的状态,反而让姚元铃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她不需要再去伪装,不需要再去揣摩对方话语背后的深意。这里只有情报,只有交易,干净利落。
转眼间,便到了苏元铃的“头七”。
按照大夏朝的风俗,这一日,逝者的魂魄会回到生前最留恋的地方。亲近之人都要去坟前祭奠,烧些纸钱,说些体己话,以慰亡灵。
太子夏启明,在这一日,罢免了所有公务,谢绝了一切探访,独自一人,换上一身最素净的白衣,前去凭吊。
这件事,通过东宫内侍们的“无心”之口,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太子殿下竟痴情至此,连一个名分未定的女子“死”后,都愿意破格以如此隆重的规制对待,一时间,又为他博得了无数文人墨客和闺阁少女的赞誉与同情。
相比于外界的喧嚣,苏府之中,气氛则格外压抑。
吴氏一大早便在苏元铃的空房里设了香案,摆上了女儿生前最爱吃的几样糕点,跪在蒲团上,哭得肝肠寸断。
她哭女儿命苦,也哭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
苏元铃安静地待在自己那间真正的、不为人知的房间里,隔着一堵墙,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中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她知道,今天晚上,她有一场必须要赴的“鸿门宴”。她必须亲眼去看一看,那个男人,究竟能将“深情”这出戏,演到何种地步。
夜幕降临,月色清冷。一辆苏府的马车,从侧门悄然驶出,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车汇入了京城的车流,一路朝着皇城的方向驶去。
车上坐着的,是受太子“深夜传召”,入宫商议“漕运贪腐案”后续事宜的太傅苏世雍。
没有人知道,在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那宽大的坐垫之下,还藏着一个精心打造的夹层。而苏元铃,就静静地躺在这狭窄、黑暗而又颠簸的空间里,听着车轮外的世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宫门,在东宫门口缓缓停下。苏世雍下了车,立刻有提着灯笼的内侍上前,恭敬地将他引去了书房。而这辆马车,则被车夫熟练地赶到了后院一处偏僻的马厩里。
等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半点人声,苏元铃才推开夹层的暗板,悄无声息地从里面出来。她身上穿着一套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衫,头发用一块灰色的布巾包得严严实实,脸上也用特制的草药汁液画了些暗黄的斑点,让她原本清丽的容貌,变得又黄又瘦,看起来就像是个毫不起眼的、营养不良的小杂役。
她对东宫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这里曾是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未来的家。如今故地重游,却是以这样一种见不得光的身份。她避开主路上巡逻的侍卫,专挑那些僻静的小径,熟门熟路地,摸到了静思苑的后墙。
静思苑是东宫一处偏僻的院落,平日里少有人来。院中只种了一棵巨大的梅树,据说是前朝的旧物。此刻早已过了花期,满树青翠的叶子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梅树下,立着一座新修的、由上好的汉白玉砌成的坟冢。坟冢的样式极为简单,却处处透着精致。冢前没有立碑,只有一块硕大的、未经雕琢的无字玉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夏启明一身白衣,长发未束,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他盘腿坐在坟前的蒲团上,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萧索和孤寂。他的面前,摆着一壶酒,两个琉璃杯。
他将两个杯子都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浆在月光下,荡漾着粼粼的波光。然后,他拿起其中一杯,倾斜杯口,将那杯酒,缓缓地洒在了坟前的青石板上。
“元铃,”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和一种刻意压抑的悲伤,“今日是你头七。我来看看你。你一个人在下面,冷不冷?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元铃就躲在不远处的一丛茂盛的花木之后,隔着摇曳的树影,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夜风吹过,将他那已经卸去所有伪装的真心话,清晰地送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夏启明拿起另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他的喉结滚动,动作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颓唐。
“怪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我总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却没料到,昭华她……竟会如此歹毒。是我,是我太大意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倒了一杯酒,再次洒在地上。
“你放心,你的仇,我一定会报。现在,昭华已经被父皇下旨禁足,她父亲也被我参了一本,丢了之前一直霸着的差事。”
独自一人,太子没有伪装的必要。
他是真的在为失去姚元铃而痛苦。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真切的悲痛与无法遏制的恨意。这份痛苦,真得足以让任何一个人,为之动容,为之扼腕叹息。
若是从前的苏元铃,看到这一幕时,恐怕也会心软,会动摇,会为他找出无数个“身不由己”的借口。
更会感慨,原来太子心底,是有自己的。
可现在的姚元铃,胃里只有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他不仅能对敌人狠,对自己也这样狠。
能将自己的情感,都当作一件可以丢弃工具。
就算他爱她,她不屑。
就算他爱着她,也不值得她留恋!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苏世雍在一名内侍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殿下,夜深露重,还请节哀,保重身体啊。”苏世雍的声音里,也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老父亲的悲戚与沙哑。
夏启明回过头,看到苏世雍,他像是才从巨大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他踉跄地站起身,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太傅,您来了。是我……我对不住元铃,也对不住您。是我没能护好她。”
“殿下切莫如此说。小女性命浅薄,福气不够,是她自己的命数。”苏世雍躬下身子,对着夏启明深深一揖,“只是,她能得殿下如此垂怜,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一场堪称完美的翁婿“对手戏”。一个痛失爱人,肝肠寸断;一个痛失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气氛,渲染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躲在暗处的苏元铃,静静地听着。
她听着那个曾经对自己说着无数情话的男人,需要自己的父亲,用最沉痛的语气,面不改色地配合着他的表演。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看着一场与自己有关,却又无比荒诞的戏剧。
“太傅,”夏启明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扶起苏世雍,话锋一转,“孤今日深夜请您来,除了想与您一同祭奠元铃,还有一事相商。”
“殿下但说无妨。”
“二弟近来,行事愈发乖张,在漕运一案上处处与我作对。”
夏启明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冷光,“我怀疑,元铃之事,背后未必没有他的影子。是他嫉恨我与元铃情投意合,又恼怒太傅您支持于我,才暗中唆使昭华,布下此局。只是,苦无证据。孤想请太傅,帮我留意一下,朝中与二弟走得近的那些官员,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来了。
这才是他今夜,将父亲召来的真正目的。
祭奠是假,利用父亲的丧女之痛,将苏家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绑上他的战车,让他成为自己对付二皇子的马前卒,才是真。
苏元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冷得发疼。
苏世雍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仿佛下定了巨大决心的、悲痛的语气说道,“殿下放心。只要能为小女报仇,揪出幕后真凶,老臣……万死不辞。”
这句“万死不辞”,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夏启明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他上前一步,亲手扶住苏世雍的胳膊,温声道,“太傅言重了。您是元铃的父亲,便也是孤的长辈。孤向您保证,只要孤还在一日,便护苏家一日周全。今后,苏家但有任何事,孤……一力承担。”
苏元铃躲在花丛后,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也正是这股痛意,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得到太子的许诺后,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再次行礼告退。
她看着太子夏启明,在父亲走后,脸上那悲痛的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功告成的、隐晦的满意。
他拿起酒壶,将最后一点酒,洒在了那座无字的衣冠冢前,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进了苏元铃的耳朵里。
“元铃,你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你的死,总算……没有白费。”
说完,他便将酒壶随手放在地上,理了理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一瞬间,姚元铃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彻底地碎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早已只剩下恨。
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在那恨意的最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幻想。
幻想着,他对自己,或许有过那么一丁点的真心。
幻想着,在无人之时,他或许会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悔意。
可现在,这最后一丝幻想,也被他亲手碾得粉碎。
她的死,对他而言,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桩可以利用的、划算的买卖。没有半分真心,没有半分不舍。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嘲笑。
苏元铃缓缓地从花丛后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座冰冷的衣冠冢前。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冰冷的、无字的玉石。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的尸骨,也没有他的真心。、
这里埋葬的,只是一个名叫“苏元铃”的笑话,和一个名叫“姚元铃”的天真。
回到马车底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
可却看到自己的脸侧,有水滴滑落到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