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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孤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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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温凉虽背对他,神识却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一切,嘴角弯起。
“汪!汪汪汪!”
突然,一道黄影如电,目标明确,龇着利齿直扑向明渡。
“锃!”一道雪亮剑光后发先至,剑尖点在鼻尖前一寸之处,逼得狂吠的大狗生生刹住冲势。
持剑者是个青衣少女,肤白,身量高挑,生着双狭长的眼。她立在门口,手中长剑并未收回,反而微微偏转,那剑尖遥遥指向明渡。
“滚出去,来历不明的脏东西。”
明渡呼吸微滞。
“鹿眠。”祝温凉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鹿眠的剑上。
鹿眠持剑的手没有收回,但剑尖微垂了几分。
“师尊,他身上有魔气!他是魔族!”她看向明渡的眼神充满厌恶,“留他在此,必生后患。”
“我自有分寸。”祝温凉的语调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收起你的孤鸿。”
鹿眠狠狠瞪了明渡一眼,随即,手腕一翻,“唰”地一声,将孤鸿收剑入鞘,猛地转身,大步离去。
小屋再次安静下来。
“脏东西”、“魔物”,这些词他早听惯了,没什么感觉,只要不拿剑砍他,于他都是不痛不痒。
“她叫鹿眠,从今以后便是你师姐。”祝温凉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害怕,这里是你的容身之处。”
“换上吧。”他说着,拿出一叠衣物放在床沿,“带你去漱心泉沐浴。”
明渡愣愣地看着那套衣物,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几乎烂成布条、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破烂衣衫。沐浴?他记忆中能和沐浴挂钩的,只有盛夏时节跳进村里河沟里胡乱扑腾几下。
明渡迟疑片刻,抱起了那套柔软的衣物,默默跟在了那白色身影之后。
他们穿过一小片幽静的竹林,来到山峰背后一处天然形成的温泉潭边,温热的白气蒸腾,周围岩石环绕。
“去吧,水是活的,很干净。”祝温凉背对着水潭,立于一块青石之上。
明渡站在潭边,笨拙地一件件脱下那些破布,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探入水中,好暖和。
他慢慢地、整个身子滑入潭中,温热的泉水漫过他的腰腹,胸膛,直至肩膀。附着在皮肤上的污垢在热水中缓缓软化溶解,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和深深浅浅的伤疤。
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黑发不断滚落。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洗了这辈子最彻底的一个澡,换上那套白袍,虽略显宽大,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祝温凉转过身,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小徒弟。洗干净后的明渡,露出了清秀却过分瘦削的脸庞,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竟有几分乖巧。
“走吧,该回去了。”
在他们回到那小院门口时,鹿眠正抱着她的孤鸿剑,倚在院门的竹扉上。她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明渡,这一次,她没有拔剑,只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飘了下来。
“哟,谁家的小娃娃,洗刷干净了倒挺标致,瞧把咱们家眠眠醋的。”
几人抬头,一人白袍胜雪,衣襟敞着,长发随意披散,正懒洋洋地斜倚在一棵榕树枝头,随着树枝轻轻晃荡,一双含笑桃花眼。
明渡心下暗道:这人怎么像没骨头似的挂在上面?猴子吗?
鹿眠炸毛道:“奚师叔!你胡说什么!我是担心这来路不明的……”
“知道知道。”奚洺止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轻飘飘落地,凑到明渡面前,弯下腰,与他平视,“别怕你师姐,她看谁都像坏人。”这人一靠近,便传来一缕清冽酒气。
明渡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后退了半步,被奚洺止一把按住肩膀。
“躲什么?你师叔我又不是坏人,干嘛离我那么远?”奚洺止笑嘻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的点心,塞到明渡手里,“喏,桂花糕。”
这糕点里不会有毒吧?他握着那块温热的点心,不知所措。
奚洺止冲鹿眠眨眨眼,“别拿着剑吓唬小孩子。”随即勾住祝温凉的肩膀,“眠眠啊,多学学你师尊,沉稳,大气!温柔点嘛,别老喊打喊杀。”
鹿眠别过头去,抱着剑生闷气,但到底没再拔剑。
明渡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精致的点心,强烈的渴望最终战胜了警惕,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奚洺止眼尖地看到他的小动作,得意地冲鹿眠扬了扬眉毛,换来后者一个白眼。
祝温凉他清了清嗓子,对明渡正色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宗门弟子,看你仪容澄净,我赐你一字渡,从此你便叫明渡吧。这位是你师叔奚洺止。浩然峰弟子不多,如今就你们二人,规矩更不多,但需谨记,同门之间,当互助友爱。”
明渡抬起头,看看面色不虞的鹿眠,又看看吊儿郎当的奚洺止。
最后目光落在祝温凉温柔的笑脸上。
他点了点头,“是,师尊。”
暮色四合,清安居院内的石桌上摆满了碗碟,祝温凉亲自下厨。但是......气氛有些微妙。
明渡坐在祝温凉右手边的位置,鹿眠坐在他对面,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白饭。奚洺止一手托腮,歪在明渡旁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桌上那些菜肴。
“来,”祝温凉率先夹起一筷子颜色最深的块状物,放到了明渡碗里,“尝尝这个。”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是肉吗?还是烧焦的木炭?
入口的瞬间,明渡的小脸几不可察地扭曲了一下,还是梗着脖子硬生生囫囵咽了下去,噎得他眼眶发红。
“如何?”祝温凉带着些许期待问道。
明渡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细弱蚊蝇的两个字:“……多谢师尊。”
奚洺止在一旁看得分明,闷笑一声,还是给面子地夹起一块同样黑乎乎的那东西放进嘴里,瞬间表情管理失控,龇牙咧嘴地灌了一大口茶,才长舒一口气。
“景行啊,你这……我有点消受不起。”
鹿眠踌躇片刻,夹起一筷看起来最正常的凉拌菜放入口中。
下一秒,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猛地扭头,“呸”地一声将东西吐在地上,怒道,“师尊!你做菜能自己先尝尝咸淡吗?”
那菜咸得发苦,仿佛在盐罐里腌了几千年。
祝温凉看了看怒目而视的鹿眠,又看了看大喊“给我一颗解毒丸”的奚洺止,最后目光落在脸憋得通红的明渡身上,露出一丝尴尬。
“看来烹饪之道博大精深,我还需继续钻研精进。”
精进?!求您放弃吧!
最终,这顿饭全靠鹿眠临时蒸的米糕填腹。
鹿眠在被师尊带回宗门之前,还是寻常人家的闺女,跟她娘学的蒸米糕。蒸出来的米糕又香又软,据说是他们家乡特产。
夜色渐深,明渡帮着收拾碗筷,主要是把那些几乎没动过的菜给倒掉。
回到房里,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
师姐的敌意鲜明直接,奚师叔看似友好,却总让他觉得捉摸不定。只有师尊……明渡想起祝温凉摊开的手掌,想起他挡在鹿眠剑前的身影,想起他说“这里是你的容身之处”。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奚洺止调侃鹿眠的声音,以及鹿眠气急败坏的反驳,祝温凉无奈的劝解。
师姐会不会一直想杀他?自己这身血脉又会带来什么?
但此刻,他躺在一个不会漏雨的屋顶下,盖着暖被,肚子里不再有烧灼的饥饿感……过去的他想都不敢想。
明渡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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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宗共有七峰,而浩然峰便是宗门为数不多的剑修栖身之地。
这为数不多,是真不多……只有四位。
对此,奚师叔笑嘻嘻解释,“小明渡啊,这你就不明白了吧?物以稀为贵。要以剑入道乃需是心性极其坚定之人。”
“且剑修修行最为艰难──但也最容易修出名堂来!你想不想成为最厉害的修士?御剑!斩妖除魔!”说完,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就是个斩妖除魔的“魔”,尴尬地咳了两声,“当然,妖魔也分良善之辈和为祸四方的。”
然后飘然而去。
明渡被祝温凉带到了初级弟子的讲学堂。讲学堂设在万法峰,白玉为阶,灵木为梁,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听课的皆是各峰内门弟子,人数不多。
主讲者是自家师尊——浩然峰峰主祝温凉,一袭白衣,立于讲坛中央。
鹿眠抱剑端坐在最前排,脊背笔直。明渡跪坐在她右侧的一个蒲团上,看着桌案上那些宛若天书的文字。
右边是几个丹修,他们身上有股淡淡药香。
一紫衣少年垂头执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坐在他后排的黑衣少年探头偷看,被他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额头。
明渡看不懂那些东西,他在村子里过得是食不果腹的日子,认得的那几个字都是在村里学堂外偷学来的,每次被发现便会被那刻薄的赵夫子追着打出去。他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观察其他人。
那个紫衣服的……已经偷看师姐好几次了。
后排传来均匀的鼾声——体修成片趴伏在案,睡得正香。窗边的符修们最为安静,人人伏案疾书,朱砂符纸铺了满桌。
纷杂中,明渡忽然感觉衣角被扯了扯。
“你就是祝师叔收的新徒弟,听说是个半魔?”旁边的黑衣少年对他眨了眨眼,“我叫公孙了,这位穿绛紫色衣服的仁兄叫裴夕照,我们二人乃琼华峰丹修,师从商赫。”
这时,祝温凉缓缓扫他一眼,公孙了立即正襟危坐。
奚洺止懒散地坐在祝温凉侧后方的蒲团上,眼睛半闭着,插了一句,“景行啊,我发现听你讲学,把眼睛闭上很舒服。”
“……你那是睡觉。”祝温凉面无表情。
“哦,这样吗,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