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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费恩先生的卷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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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气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将金融城与东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碑照得忽明忽暗。温斯顿裹紧了那件洗得发软的黑色羊毛外套,脚步不疾不徐地穿过这条他已走过千百遍的街道。他的目的地,不再是老乔的货栈,也不是H先生那间弥漫着雪茄香气的办公室,而是一座位于林肯律师学院广场(Lincoln’s Inn Fields)边缘的古老建筑。
几天前,亨利牧师将他叫到格雷学院的图书馆,递给他一张印着烫金徽章的名片。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埃德加·费恩(Edgar Fane),头衔是“大律师”(Barrister)。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只有一行手写的字:“明日午后三点,林肯律师学院广场十七号。”
“费恩先生读了你的文章,”亨利说,眼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想见见‘W’背后的那位‘智囊’。”
温斯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自己的匿名身份终究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但他并未感到恐慌,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一步,迟早要来。
林肯律师学院广场十七号,是一栋乔治亚风格的联排别墅,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黑色的铁艺大门庄重而内敛。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皮革、羊皮纸和淡淡烟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上个世纪,连光线都显得更加沉静、肃穆。
一位穿着深色背心的老仆人将他引至二楼。走廊两侧挂满了历代主人的肖像画,画中人的眼神锐利而疏离,无声地审视着每一位来访者。尽头的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沉的交谈声。
“费恩先生,怀特先生到了。”老仆人轻声通报。
“请进。”一个清冷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
温斯顿推门而入。
书房很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壁炉里燃着一小簇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书桌后,坐着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男人。他身形瘦削,面容棱角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晨礼服,领巾打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属于法律精英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怀特先生,请坐。”费恩指了指对面的扶手椅,声音平淡无波。
温斯顿依言坐下,姿态从容,双手平放在膝上。他没有四处打量,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局促或好奇。他知道,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多余的表情都是破绽。
“我读过那篇署名‘W’的文章。”费恩开门见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逻辑缜密,数据翔实,建议务实。这不像一个空谈理想的社会活动家能写出来的东西。它出自一个真正懂经济、也懂人心的人之手。”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温斯顿:“亨利牧师告诉我,你就是那个人。”
温斯顿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文章的观点,源于我对三百个东区家庭账簿的观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费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怀特先生,你太谦虚了。这篇文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它让我看到了一个被我们整个法律和商业界长期忽视的视角——底层经济的微观逻辑。”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卷宗,放在温斯顿面前。
“我手上有一个案子,或许需要你这样的视角。”费恩说,“曼彻斯特一家大型纺织厂破产了。厂主声称是市场波动和原料价格上涨所致。但我的委托人——一群小债权人——怀疑其中有诈。他们认为,厂主转移了资产,掏空了公司,然后才申请破产。”
他打开卷宗,里面是堆积如山的文件:资产负债表、银行流水、采购合同、销售记录……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头晕目眩。
“官方的破产管理人已经审查过,结论是‘资不抵债,无可挽回’。”费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但他们的审查,只停留在表面。他们看不懂那些隐藏在数字缝隙里的谎言。”
他重新坐回椅子,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
“怀特先生,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不是作为律师,而是作为一个最顶级的会计师。我要你潜入这些账目,找出那个厂主藏起来的钱。我相信,你能做到。”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邀约,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一旦接手,就意味着他将正式踏入伦敦精英阶层的权力游戏。成功了,他将获得费恩这样一位重量级人物的认可,甚至可能得到推荐信,为未来进入剑桥铺路;失败了,或者被厂主背后的利益集团发现,他可能会万劫不复。
温斯顿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堆卷宗上。他看到了机会,也看到了陷阱。但他更看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筹码——人身保障。
以他现在的身份,无论多么谨慎,都始终活在哈德森的阴影之下。他需要一个护身符,一个能让哈德森不敢轻易动他的身份。而费恩,这位在法庭上令无数权贵闻风丧胆的大律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我需要完整的原始凭证,包括所有银行对账单和第三方交易记录。”温斯顿抬起头,语气平静而专业,“并且,我需要绝对的保密。我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任何与本案相关的文件上。”
费恩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当然。你将以我的私人顾问身份工作。报酬,按周结算,日薪两先令。外加……”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能找到关键证据,我会为你写一封推荐信,致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一位老友。”
温斯顿的心,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波动。
剑桥!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学术圣殿,也是他摆脱出身、获得真正社会地位的唯一途径。费恩开出的条件,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我接受。”温斯顿说。
工作开始了。
费恩为他在书房隔壁辟出了一间小办公室。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桌上摆着一台崭新的、黄铜部件闪闪发亮的打字机——虽然温斯顿更习惯用鹅毛笔。他的工具很简单:那套老乔送的黄铜算盘珠、一支削得尖锐的鹅毛笔、一瓶蓝黑墨水,以及他那双能看透数字迷雾的眼睛。
他没有急于求成。他先花了三天时间,将整个纺织厂近三年的所有财务数据,按照“收入”、“成本”、“资产”、“负债”四大模块,重新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数据库。他发现,厂主的账目做得极其“干净”,每一笔支出都有合理的票据,每一笔收入都有对应的合同。表面上看,确实是一场不幸的商业失败。
但温斯顿知道,魔鬼藏在细节里。
他开始关注那些“合理”背后的不合理。比如,工厂从一家名为“北方羊毛”的供应商处,采购了大量优质羊毛,价格却比市场均价高出15%。而这家“北方羊毛”,注册地址竟是一家早已废弃的仓库。
又比如,工厂有一笔巨额的“设备维护费”,收款方是一家位于苏格兰的工程公司。但温斯顿通过H先生在航运界的关系,查到那家公司根本没有任何大型设备运输记录。
这些孤立的疑点,还不足以构成证据链。温斯顿需要一个突破口。
他想起了自己在东区做田野调查时的经验。他明白,任何经济行为,最终都会反映在人的生活上。于是,他将目光从冰冷的账簿,转向了厂主本人的社交圈。
他利用格雷学院的资源,查阅了当地报纸的社会版,发现厂主在破产前三个月,刚刚为他的女儿举办了一场奢华的订婚宴。宴会上,宾客如云,礼物堆成了小山。其中,就包括一件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
温斯顿立刻调取了厂主个人账户的流水。果然,在订婚宴前一周,有一笔五万英镑的款项,从工厂的关联账户,转入了厂主妻子的私人账户。备注是“家庭备用金”。
五万英镑!
这足以覆盖所有小债权人的债务,还有盈余。
温斯顿将这条资金流向,与那家“北方羊毛”和苏格兰工程公司的异常交易联系起来,一条清晰的资产转移链条,终于浮出水面。厂主通过虚高采购和虚构服务,将工厂的资金转移到空壳公司,再辗转多次,最终汇入自己家人的账户,完成了完美的金蝉脱壳。
他将所有的证据,整理成一份逻辑严密、图文并茂的报告。报告没有一句主观臆断,只有客观的数据、清晰的图表和无可辩驳的银行流水截图。
当他将报告交给费恩时,这位一向冷静的大律师,眼中也闪过了一丝震惊。
“怀特先生,”费恩翻看着报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不仅找到了钱,你还为我构建了一座无法攻破的堡垒。这份报告,足以让那个厂主在法庭上身败名裂。”
一周后,法庭上。
费恩站在原告席上,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是将温斯顿的那份报告,一页一页地展示给法官和陪审团。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箭头,都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穿了厂主精心编织的谎言。
最终,法官裁定厂主恶意破产,需全额赔偿所有债权人,并承担刑事责任。
消息传开,整个曼彻斯特商界为之震动。而伦敦的法律圈,也开始悄悄流传一个名字——费恩先生背后,有一位神秘的“数字幽灵”。
费恩履行了诺言。
他不仅支付了丰厚的酬金,还亲手写下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信中,他没有提及温斯顿的出身,而是盛赞他“拥有罕见的经济洞察力、无与伦比的会计天赋,以及一颗致力于社会公正的学者之心”。
他将信封递给温斯顿时,说:“三一学院的门槛很高,但你的才华,值得那里的一席之地。去吧,怀特先生。剑桥的钟声,会为你而鸣。”
温斯顿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距离那个梦想,又近了一步。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费恩这座靠山。哈德森再猖狂,也不敢轻易得罪一位能将人送进监狱的大律师。
回到东区,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老乔依旧在货栈里拨打算盘,守门人老头依旧在格雷学院门口打盹。但温斯顿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黑暗中抄写别人思想的影子。他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在精英阶层的棋盘上,为自己赢得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夜深了。
温斯顿坐在格雷学院的图书馆里,窗外是伦敦沉睡的灯火。他摩挲着那封推荐信的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坚韧与温度。前路依然漫长,挑战只会更多。但他并不畏惧,而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