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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织机下的便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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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冬末,寒意虽未完全退去,但空气中已悄然多了一丝湿润的暖意,仿佛大地在冰封之下,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苏醒。金融城的红砖大楼里,H先生正站在窗边,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凉的玻璃。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曼彻斯特的方向,也是他最新一笔投资的所在地——一家名为“晨曦”的中型纺织厂。
“怀特,”H先生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我需要你去一趟曼彻斯特。”
温斯顿站在办公桌前,黑色羊毛外套熨烫得一丝不苟,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是关于‘晨曦’工厂的账目吗,先生?”
“不完全是。”H先生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份文件,“是工资。我的代理人反馈,最近工厂的女工离职率异常高,生产效率也在下滑。厂方给出的理由是‘工人懒惰’、‘管理困难’。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与无奈。“你知道,怀特,我对‘人’的成本一向很敏感。如果真是管理问题,我会换掉厂长。但如果……是有人在我的眼皮底下,动了我的‘资产’,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温斯顿立刻明白了H先生的潜台词。
在H先生眼中,那些勤劳的女工,不仅是生产者,更是他商业帝国里宝贵的“人力资产”。任何对她们的不当对待,都是对他利润的直接侵蚀。
“我明白了,先生。”温斯顿接过文件,“我会去查清楚。”
两天后,温斯顿抵达了曼彻斯特。
这座被称作“世界工厂”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棉絮混合的独特气味。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深色长裙、头戴软帽的纺织女工,她们步履匆匆,面容疲惫,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坚韧的光。
“晨曦”工厂位于城郊,是一座典型的红砖厂房,巨大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吐着黑烟。温斯顿没有以H先生代表的身份高调入场,而是换上了最普通的灰色工装,由工厂的一位老领班悄悄带了进去。
车间里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
数百台织机轰鸣作响,声音震耳欲聋,仿佛无数只巨兽在同时咆哮。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棉絮,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雪。女工们站在自己的织机前,双手翻飞,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她们的脸被棉絮和汗水弄得有些脏,但眼神专注,仿佛与机器融为一体。
温斯顿没有打扰任何人。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开始像一个最耐心的观察者,记录下眼前的一切。
他注意到,每个女工的工作台上,都放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她们当天计件的凭证——一种印有编号的小木牌。每完成一匹布,监工就会给她们一块牌子。月底,凭牌子的数量结算工资。
这看起来公平合理。
但温斯顿的直觉告诉他,问题就藏在这看似公平的流程里。
他开始与女工们聊天。他没有问尖锐的问题,只是像个迷路的学徒,好奇地请教她们工作的细节。他帮一位名叫莉齐(Lizzie)的年轻女工捡起掉落的梭子,又帮另一位年长的玛莎(Martha)整理了一下被棉絮弄乱的围巾。
他的温和与尊重,很快赢得了她们的信任。
“你是新来的?”莉齐问他,声音在织机的轰鸣中显得格外清脆。
“算是吧。”温斯顿微笑,“我想多学点东西。”
“那你可要小心老霍金斯,”玛莎压低声音,指了指远处一个背着手巡视的监工,“他可是个‘扣钱鬼’。一点小毛病,就能扣掉你半天的工钱。”
“什么小毛病?”温斯顿追问。
“布面有点瑕疵啦,织机停顿超过三秒啦,甚至……”莉齐做了个鬼脸,“帽子没戴正!他都能找到理由扣你的‘损耗费’或者‘质量罚金’。”
温斯顿的心沉了下去。
他要找的答案,就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他白天在车间“学习”,晚上则悄悄查阅工厂的工资总账。他将总账上的支出,与他私下记录的女工们实际拿到手的工资进行比对。结果触目惊心——工厂每月支付的工资总额,与女工们实际收入的总和,相差了近20%!
这笔差额,被巧妙地分摊到了各种名目的“扣除项”里。而这些扣除的标准,模糊不清,全凭监工老霍金斯的一张嘴。
温斯顿知道,他不能直接揭发。那样只会让老霍金斯狡辩,甚至可能让女工们因“告密”而遭到报复。他需要一个更聪明、更安全、也更有趣的方法。
他想到了格雷学院的“冬储计划”。
那次的成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最好的改变,是让受益者自己成为改变的推动者。
他回到伦敦,向H先生汇报了他的发现。H先生听后,勃然大怒。“这群蛀虫!竟敢在我的工厂里搞这种把戏!”
“H先生,”温斯顿平静地劝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
他提出了自己的计划:“举办一场‘工资明细公开日’。由我来重新核算每一位女工上个月的工资,将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扣除,都清晰地列在一张表格上。然后,在工厂的食堂里公开展示。让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钱,究竟花在了哪里。”
H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妙!这样一来,老霍金斯的把戏就无处遁形了。而且,这还能树立我在工人心中的公正形象!”
计划很快得到批准。
温斯顿再次回到曼彻斯特,这次,他带来了H先生的正式授权书。他将自己关在工厂的会计室里,整整三天。他调取了所有原始的计件记录、质检报告和扣除单据,用他那套严谨的复式记账法,为每一位女工重新制作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工资明细表”。
表格做得极为用心。
顶部是女工的名字和工号,下面是清晰的柱状图,直观地展示了“应得工资”、“各项扣除”和“实发工资”三者的对比。每一项扣除,都附有具体的日期、原因和金额。甚至,他还用不同颜色的墨水做了标注:红色代表不合理扣除,绿色代表合理成本。
公开日那天,食堂里挤满了人。
女工们带着好奇和一丝不安,围在那些贴在墙上的表格前。起初,是一片寂静。然后,有人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天哪!我上个月被扣了整整五先令的‘损耗费’,就因为我织的那匹布有一处接头!”
“我的‘质量罚金’居然有三先令!可质检员当时明明说只是小问题!”
议论声越来越大,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但这一次,愤怒有了明确的目标——那些被标成红色的、不合理的扣除项。
老霍金斯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铁青。他想上前解释,却被H先生派来的保安拦住了。
就在这时,温斯顿站了出来。他没有站在高处,而是走到人群中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各位姐妹,”他称呼她们为“姐妹”,这个亲切的词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H先生委托我来,不是为了指责谁,而是为了确保每一位辛勤工作的你们,都能拿到应得的每一分报酬。”
他指着那些红色的标注:“这些扣除,没有明确的标准,也没有你们的签字确认。它们是不公正的。从今天起,所有的扣除项目,都将公示标准,并需要你们本人签字认可。否则,一律无效。”
他的话音刚落,食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女工们看着温斯顿,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信任。她们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而是一个有权利、有尊严的人。
H先生适时地出现了。他走上前来,宣布将追回所有不合理的扣除款,并当场兑现。他还宣布,温斯顿将作为他的特别代表,常驻工厂一个月,监督新工资制度的实施。
事情圆满解决。
老霍金斯被革职,新上任的监工是一位曾在格雷夜校学习过的年轻人,他深知公平的重要性。
温斯顿在曼彻斯特多留了一周。他利用晚上的时间,在工厂的休息室里,为女工们开设了一个小小的“财务知识角”。他教她们如何看懂自己的工资条,如何规划家庭开支,甚至如何为孩子存下第一笔教育基金。
莉齐和玛莎成了他的第一批学生。她们学得认真,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
离开曼彻斯特的那天,女工们自发地来到车站为他送行。莉齐塞给他一个用碎布头缝制的小钱包,玛莎则送了他一条亲手织的羊毛围巾。
“谢谢你,怀特先生。”她们说,“你不仅给了我们钱,还给了我们尊严。”
温斯顿收下礼物,心中一片温热。
他知道,自己做的,远不止是帮H先生清理门户那么简单。他是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这些在织机下默默奉献的女性,点亮一盏名为“公正”的灯。
回到伦敦,H先生在办公室里为他准备了一杯庆祝的香槟。
“怀特,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H先生举杯,“你不仅解决了问题,还为我赢得了一整个工厂的忠诚。这比任何利润都珍贵。”
温斯顿只是微微一笑,抿了一口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涩的甜。
他知道,自己的价值,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对数字的敬畏,对人心的温柔,以及那份永不张扬的、沉稳的坚持。
夜深了。
温斯顿走在回家的路上,脖子上围着那条粗糙却温暖的羊毛围巾。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前方的路,依然充满未知。但他已不再孤单。
因为他的身后,有格雷学院的灯火,有H先生的信任,有费恩的推荐信,更有曼彻斯特那些女工们真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