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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匿名的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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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彻斯特的纺织厂风波看似平息了,但余波仍在水面之下悄然荡漾。温斯顿回到伦敦后,并未立刻向H先生汇报全部细节。他做了一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他将一份包含老霍金斯所有违规记录的副本,匿名投递到了当地最有影响力的纺织工人工会办公室。
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信封上只用印刷体写着:“致能为她们说话的人。”
他知道,仅靠H先生的个人善意,无法根除系统性的不公。唯有让工人自己组织起来,拥有谈判的力量,才能真正守护住来之不易的权益。这是他在格雷学院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几天后,《曼彻斯特卫报》刊登了一则简短的消息:晨曦纺织厂全体女工,因历史工资核算误差,获得总计三百英镑的集体补薪。消息末尾,引用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会代表的话:“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温斯顿读到这则新闻时,正坐在格雷学院图书馆的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他面前的书页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他合上手中的《国富论》,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得意,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温柔的平静。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H先生。
他知道,H先生欣赏他的能力,但未必认同他这种“越界”的做法。在H先生的世界里,秩序和效率高于一切,而工会,在他看来,往往是混乱的代名词。温斯顿无意挑战他的世界观,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他认为正确的事。
日子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温斯顿白天在H先生的办公室处理南美新航线的财务模型,下午去老乔的货栈核对“暖冬计划”的最终结算,晚上则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格雷学院的课堂上。他依旧是那个穿着黑色羊毛外套、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仿佛曼彻斯特的经历,只是他生命长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然而,变化是细微而真实的。
他的眼神更加沉静,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从容的底气。这份底气,不是来自H先生的赏识,而是源于他内心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确认。
某个周六的下午,H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金融城的办公室,而是派人给温斯顿送来一张便条,邀他去海德公园散步。
这很反常。
H先生向来公私分明,从不将工作之外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社交上。温斯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想谈曼彻斯特的事。
海德公园里,春意已浓。古老的橡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湖面上,天鹅优雅地划过水面,留下一道道涟漪。H先生没有穿他标志性的深色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浅灰色的休闲外套,手里拿着一根梣木手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闲适。
“坐。”H先生指了指湖边的一张长椅。
温斯顿依言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曼彻斯特的事,你做得很好。”H先生开门见山,目光投向远方的湖面,“不仅帮我清理了门户,还稳定了人心。我很满意。”
温斯顿微微颔首。“这是我应该做的,先生。”
H先生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怀特。你做的,远不止于此。我收到了工会的感谢信,他们说,是一位‘匿名的天使’,为女工们送去了关键的证据。”
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直视温斯顿。“那个人,是你吧?”
温斯顿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平静地迎上H先生的目光,反问道:“先生觉得,这样做,错了吗?”
H先生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真诚,完全不像那个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的商人。
“错?当然没错!”他拍了拍温斯顿的肩膀,“恰恰相反,你做得很对。我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工会,而是因为我的人,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耍花招!你用这种方式,既保全了我的面子,又给了工人们真正的力量。高,实在是高!”
他收起笑容,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怀特,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叫我‘H先生’吗?”
温斯顿摇头。
“因为我的名字,是一个诅咒。”H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姓哈德森(Hudson)。”
温斯顿的心猛地一跳。
哈德森!那个在东区如影随形的劳务承包商,那个他一直小心提防的阴影。他从未想过,H先生竟与他同姓。
“他是我叔叔。”H先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给出了答案,“一个靠着压榨底层劳工起家的暴发户。我父亲,是家族里的异类。他相信教育,相信公平贸易,但在那个年代,这让他成了一个失败者。他郁郁而终,临死前告诫我,永远不要用‘哈德森’这个名字去做生意,因为它已经被玷污了。”
H先生握紧了手中的梣木手杖,指节微微发白。
“所以我用了名字的首字母‘H’。我要建立一个全新的商业帝国,一个干净的、高效的、有道德的帝国。我要用成功,洗刷掉‘哈德森’这个名字上的污点。这就是我的野心,怀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证明,商业可以成为一种向善的力量。”
温斯顿静静地听着,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了H先生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既有商人的精明冷酷,又有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他一直在与自己的出身作战,而温斯顿,这个来自东区底层、却心怀公正的年轻人,恰好成了他实现理想的完美工具,或者说,完美的伙伴。
“所以,”H先生看着温斯顿,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我需要你,怀特。不仅仅是因为你的会计才能,更是因为你的……灵魂。你让我看到了,我所追求的那个世界,是可能存在的。”
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也是一个沉重的托付。
温斯顿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他不再是H先生手中一枚冰冷的棋子,而是一个被看见、被理解、被信任的同行者。
“我会继续努力,先生。”他说。
H先生点点头,似乎卸下了一个重担。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笑意。“好了,严肃的话题到此为止。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谈工作。”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听说,你最近在格雷学院,迷上了下国际象棋?”
温斯顿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放松时的消遣。
“来吧,”H先生从手杖里抽出一截,原来那竟是一副便携式棋盘,“让我看看,东区的‘数字幽灵’,在棋盘上是不是也同样可怕。”
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邀约。
温斯顿犹豫了一下,随即释然。他接过棋盘,在长椅上摆开阵势。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湖面波光粼粼。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的账房先生,而只是一个享受午后时光的年轻人。
棋局开始了。
H先生的棋风和他的商业风格如出一辙——大开大阖,气势逼人,喜欢用王车易位后的猛烈进攻来摧毁对手。而温斯顿,则像他的为人一样,布局严谨,步步为营,善于在防守中寻找反击的机会。
几局下来,胜负各半。
H先生玩得兴起,甚至脱掉了外套,卷起了袖子。他不再谈论市场、利润或野心,而是像个普通的朋友一样,为一步妙招欢呼,也为一次失误懊恼。
温斯顿也放松了下来。他偶尔会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甚至在一次漂亮的“双将”后,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将军。”
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清澈而明亮,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未经世事打磨的鲜活生命力。H先生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回了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夕阳西下,两人收拾好棋盘。
“下周六,还在这里?”H先生问,语气轻松。
“好。”温斯顿点头。
回程的路上,温斯顿的心情异常舒畅。
他知道,自己与H先生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简单的雇佣。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基于相互尊重和共同理想的、微妙的同盟。而这场棋局,就是同盟的见证。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东区的一家小花店。他用省下的几个便士,买了一小束初绽的雏菊。回到通铺,他将花插在一个洗干净的玻璃瓶里,放在自己床头。
守门人老头路过时,瞥了一眼,嘟囔道:“小子,转性了?还知道买花了?”
温斯顿笑了笑,没说话。
他只是觉得,生活不该只有账簿和算盘。偶尔,也需要一点春天的气息,一点无用的浪漫,来提醒自己,为何要如此努力地活着。
夜深了。
温斯顿躺在床上,闻着淡淡的花香,回想今天的一切。H先生的坦诚,棋盘上的交锋,还有那束小小的雏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满足。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哈德森的阴影不会轻易散去,剑桥的门槛也依旧高耸。但他已不再焦虑。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顺势而为,坚守本心,在必要的谨慎之外,也允许自己偶尔出格,享受片刻的、属于人的欢愉。
而这,或许才是他能在那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走得更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