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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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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气氛在闫王源那通电话后,陷入了诡异的胶着。
榴莲的霸道甜腻、臭豆腐的醇厚悠长、死不瞑目鱼头的深邃腥气,与苦瓜汤的清苦、中药的微辛、以及鲜香骨汤的平凡温暖,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病房内激烈碰撞、交融,形成一种足以让任何嗅觉正常的生物退避三舍的复合型气味领域。
虞诚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橙色的尾巴僵硬地垂在身后,耳尖的黑色绒毛根根竖起,每一根都写满了“抗拒”。他看着床头柜上那碗色彩缤纷、气味炸裂的“特等奖”,又看看闫副局长脸上那“慈爱”到令人胆寒的微笑,胃里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海啸。
闫王源好整以暇地靠着枕头,甚至微微抬手,做了个“请用”的优雅手势。
温厌依旧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尊静止的黑曜石雕像。他微微垂着眼睑,幽深的黑色眼眸被浓密的睫毛遮盖,只留下一片沉静的暗影。只有在他不经意间掠过那碗“仰望星空”时,那长长的睫毛才会几不可察地颤动一下,泄露出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不知是对即将品尝它的虞诚,还是对创造出它的食堂王师傅。
最终,在副局长那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凝视下,虞诚视死如归地拿起勺子,颤抖着(或许只是光线错觉)伸向了那碗“星空”。过程不必细述,总之,当虞诚脸色发青、脚步虚浮,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核爆般走出病房时,手里还被迫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散发着不可名状气味的打包盒——里面是闫王源“慷慨回礼”的、几乎未动的“特等奖”残余。
温厌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步伐轻得像猫。两人在电梯前沉默伫立,只有虞诚偶尔控制不住的、微弱的干呕声打破寂静。
“虞队。”温厌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虞诚有些僵硬地转过头,感觉自己的味蕾和灵魂都需要时间修复。
“注意安全。”温厌说,那双幽深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黑色眼眸平静地看向他,“最近,不太平。”
说完,不等虞诚回应,他便转身走向楼梯间,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安全门后,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
虞诚站在原地,手里沉甸甸的“生化武器”散发着阴魂不散的气味。他回味着温厌最后那句话,那平静语调下近乎直觉的预警,以及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微光。
不太平。他当然知道。
翌日清晨,七点刚过。宁安小区刚从沉睡中苏醒,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漉漉地附着在略显陈旧的外墙和郁郁葱葱的绿化带上。这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区,楼间距窄,绿化却很好,樟树和梧桐的叶子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
12号楼三单元楼下的小片空地上,空气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一个少年垂首站着。他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宽肩窄腰,被一身布质柔和的淡蓝色连帽卫衣和黑色修身裤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白色运动鞋纤尘不染。灰栗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衬得肤色更加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那双黑色的垂耳狗耳朵,此刻它们完全耷拉下来,紧贴着头皮,每一根细微的绒毛都透着不安与驯服。他低着头,空灵的黑色眼眸死死盯着自己白色的鞋尖,不敢抬起分毫。晨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那份沉重的阴郁,他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无形锁链束缚、等待裁决的囚兽,尽管那锁链并非实体。
他面前几步之外,站着一个身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的男人。男人身量修长挺拔,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温文尔雅,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柔顺地贴伏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添几分书卷气。他微微眯着眼,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在与亲近的后辈闲谈。他没有戴眼镜,但那双眼眸眯起时,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却透出一种与这份温雅格格不入的、近乎病态的危险气息,像淬了蜜糖的薄刃。
“阿澄,”男人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悦耳,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皮肤,“你还会这么冲动吗?”
被唤作阿澄的少年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栗了一下,仿佛那轻柔的声音是鞭子抽在身上。他头垂得更低,喉咙里挤出蚊蚋般的回应:“……不会了。”
“如果那些女的没处理干净,”男人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口吻说着,语调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知道。”少年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晨风吹散。他黑色的垂耳紧紧贴着脑袋,尾巴也紧紧夹在两腿之间,那是犬类动物极度恐惧或臣服时的姿态。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他伸出手,动作优雅而自然,轻轻替少年理了理卫衣领口一处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手指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触碰衣料时,少年整个人却僵直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知道就好。”男人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少年苍白的下巴。他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宠溺,但每个字都像细密的冰针,缓慢地刺入骨髓,“你最好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维持着那温柔到诡异的微笑,目光像无形的蛛网,将少年牢牢笼罩。这份看似亲昵的“特殊对待”,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几个穿着同款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保镖像人形立柱般散立在几步开外,将这片小小的空地与周围隔绝。他们眼神空洞,对眼前这幕主仆间的“温情训诫”视若无睹,仿佛只是没有生命的背景板。
男人最后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目光凝视了少年片刻,仿佛在欣赏一件稍有瑕疵但依旧心爱的藏品。然后,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甚至没有完全转向旁边的保镖,只是用那轻柔的、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吩咐道:
“去,处理干净。”
声音平静无波,像在吩咐仆人倒掉一杯冷掉的茶。
最近的一名保镖无声地躬身,动作迅捷如鬼魅,转身便没入楼房的阴影中,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男人这才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少年身上,脸上那病态而温柔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他伸出手,掌心轻轻落在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拍了拍——那动作看似安抚,却让少年抖得更厉害了,仿佛那不是手掌,而是烙铁。
“回去吧,阿澄。”他说,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好好想想,下次该怎么做。”
少年如蒙大赦,甚至不敢抬眼,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三单元的楼道,那仓皇的背影很快被昏暗吞噬。
男人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敛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冰冷的礁石。最终,所有表情消失,只剩下一种极致的、非人的冷淡。晨光落在他线条完美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只剩下空洞的寒意。
他转身,黑色的西装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死神收拢的披风。保镖们无声地跟上,步伐整齐划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空地上只剩下清晨的微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湿漉漉的地面上,隐约留下几个凌乱的、属于少年的鞋印,以及旁边那些更沉稳、更冰冷的足迹。
上午九点二十,焉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日光灯将室内照得一片惨白,彻夜未散的咖啡与泡面气味混合着纸张油墨的味道,构成熟悉的背景音。虞诚靠在自己的办公椅里,手里捏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尸检报告——第三位,那位从三正桥下捞起的无名女尸的初步报告。
“女性,28-32岁,身高约164cm,体型偏瘦。死亡时间约7-10天前,死因为机械性窒息,脖颈处有明显水平环绕状勒痕,与前两案手法高度一致。体内检出微量‘银星’毒品代谢物。值得注意的是,死者后腰部位发现一处陈旧性疤痕,疑似旧伤,与贺琦、邱霍年体表均无类似特征……”
他快速浏览着文字,橙色的尾巴在椅子后无意识地缓慢摆动,耳尖的黑色绒毛因为高度专注而微微抖动。不同点出现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在于可能的突破口,坏事在于……凶手的受害者选择标准,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复杂。
办公室的门就在此时被猛地撞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打断了虞诚的思绪。湛苗冲了进来,这个平日里总是安静斯文、戴着黑框眼镜的Beta实习生,此刻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挂着冷汗,眼镜歪斜到一边,胸脯剧烈起伏,扶着门框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张了几次嘴,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虞……虞队!宁……宁安小区!又……又出事了!”
虞诚“腾”地站起身,手中的报告“哗啦”一声滑落桌面:“说清楚!哪个宁安小区?是不是12号楼?”他立刻联想到了温厌昨晚那句“不太平”的警示,心脏猛地一沉。
“就是……就是12号楼!”湛苗几乎要喘不上气,他狠狠吸了几口,语速飞快却依旧颠三倒四,“三单元……报案人是住四楼的……他说对面阳台……有个女人……一直站着……还朝他挥手……他以为……以为是邻居打招呼……就没管……直到今天早上……有……有乌鸦飞过去……在……在啄……他才报警……”
虞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阳台?挥手?乌鸦啄食?
齐川也从旁边的工位上猛地站起,眉头紧锁:“尸体呢?确认了?”
“派……派出所的人过去了……确认了……”湛苗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亲眼看过现场照片或视频,“是……是一具女尸……被……被挂在阳台外面……摆成站着的姿势……手……手还向上竖着……就像……就像在挥手……”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阳台。挥手。被乌鸦啄食的尸体。
这不再是隐藏,不再是抛尸。这是展示,是挑衅,是将死亡变成一场恶劣的、持续数日的“默剧”!
虞诚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老秦呢?!”
“秦法医……已经带人赶过去了!”湛苗连忙回答,“柯基哥和羲俞姐也跟着!”
“走!”虞诚低喝一声,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橙色的尾巴在身后绷成一条直线。齐川和湛苗紧跟其后。
走廊里回荡着他们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宁安小区,12号楼。
熟悉的场景,却弥漫着比清晨更浓重的不安。警戒线再次拉起,比上一次范围更大,将整个三单元入口及周边绿地都围了起来。楼下聚集的居民更多了,议论声嗡嗡作响,恐惧和猎奇交织在每一张脸上。派出所的民警和增援的刑警正在努力维持秩序,但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的雾气,笼罩着这栋灰扑扑的居民楼。
虞诚的车几乎是甩尾停在了楼前。他推开车门,甚至没等齐川和湛苗,就大步穿过人群,掀开警戒线钻了进去。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在此刻的空气中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混杂在晨间的清新与人群的汗味中,令人作呕。
他径直冲上三楼。302室的房门依旧敞开着,但门口多了几个面色凝重的技侦人员。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味,从门内汹涌而出。
秦呵正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阳台的方向。他脱掉了白大褂外套,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脸上戴着厚厚的口罩,但露出的额头和鬓角已经被汗水浸湿。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是压抑的愤怒与极度的疲惫。
虞诚走到他身边,看向阳台。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三楼阳台外,老式的、有些锈蚀的铸铁护栏上,用数根粗实的、浸过桐油(为了防腐?)的麻绳,以一种极其复杂而稳固的方式,将一具女尸“固定”在那里。
尸体穿着一条白色的、样式普通的及膝连衣裙,但此刻已经污秽不堪,沾满了灰尘、鸟粪和深褐色的可疑污渍。裙摆有几处撕裂,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被摆成背靠护栏“站立”的姿势,双腿被绳索紧紧捆在一起,脚踝处更是缠绕了数圈。而她的双臂……双臂被绳索以一种诡异而精确的角度固定在身体两侧,但手腕被强行扭转,小臂抬起,手掌向前,五指微微张开弯曲——那是一个清晰无误的、仿佛在与对面楼打招呼的“挥手”姿势。
她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黑色的长发干枯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发丝的缝隙间,仍能看到她青灰色的、肿胀变形的皮肤,以及空洞睁着的、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嘴角——似乎被外力向上拉扯,形成了一个僵硬而诡异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几只漆黑的乌鸦停在旁边晾衣架和空调外机上,歪着头,用血红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阳台内忙碌的人类,偶尔发出粗哑难听的“嘎——”声,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嘲弄。空气中腐败的甜腻气味更加浓重,与乌鸦羽毛的腥臊、还有某种更深层的、死亡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报案人——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睡衣、面色惨白如纸的中年男人——瘫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由一名女警陪着,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她……她一直在挥手……我以为……我以为新邻居客气……天天跟我打招呼……我……我还点了头……我点了头啊……”他的眼神涣散,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虞诚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尸体那诡异的姿态上撕开,转向秦呵,声音低沉:“怎么样?”
秦呵摘下口罩,深吸了一口相对“清新”的空气,但眉头皱得更紧:“女性,初步判断25-30岁,死亡时间……”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阳台外尸体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状态,“根据尸斑、僵硬程度和腐败情况,至少四天,可能更长。天气转凉,延缓了腐败速度。死因……”他指向尸体的脖颈,那里有一道清晰的、深紫色的勒痕,“机械性窒息,绳索质地和之前的类似。但这次,没有明显漂白剂处理痕迹。”
“体内呢?”虞诚追问,目光扫过尸体那被摆弄的姿势。
“要回去做毒理和详细解剖。但体表没有注射痕迹,和前两具被下药后安静死亡不同,”秦呵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她手腕、脚踝,甚至腰腹都有明显的捆绑和挣扎痕迹。凶手是活活勒死她的,而且……她很可能全程清醒。”
清醒着被捆绑,被勒紧脖颈,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然后在死后,被摆弄成这种滑稽又可怖的姿势,悬挂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挥手”……
虞诚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翻腾。他走到阳台边,小心避开地面可能的痕迹,向外看去。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四楼报案人家的窗户。凶手精心计算过角度和距离。
“查这户的详细情况,业主,租客,最近的所有记录。”虞诚的声音冷得像冰,“查对面报案人,他的人际关系,作息规律。凶手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看到‘挥手’,知道他不会立刻起疑。”
“已经在查了。”齐川从门口走进来,脸色同样难看,“报案人是个退休会计,独居,老伴去世,子女在外地。生活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客厅窗帘。他说……‘她’已经这样‘挥手’至少三天了。”
三天。
虞诚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尸体上。三天,风吹日晒,乌鸦啄食。凶手不仅要她死,还要她的死成为一场持续上演的、针对特定观众的恐怖戏码。
“还有,”秦呵补充道,指向尸体被绳索捆绑的脚踝和手腕,“绳索的打结方式非常专业,是复杂的水手结变种,越挣扎越紧。而且,捆绑的力度和角度……有种刻意‘塑造’的意味,不是为了束缚,更像是为了……摆出这个姿势。”
塑造。摆姿势。
虞诚想起荷塘下那具被摆出舞蹈姿态的尸体,想起她后腰那个疑似“X”的烙印。凶手的“创作欲”越来越强,越来越扭曲。
“采集所有绳索上的痕迹,纤维,皮屑,任何东西。”虞诚下令,目光锐利如刀,“检查阳台内外,凶手在这里停留、操作,一定会留下痕迹。还有,重点采集那个‘挥手’的手部姿势,看看有没有被强行摆弄留下的骨折或脱臼。”
技侦人员应声而动。
虞诚最后看了一眼阳台外。晨光渐强,照亮了尸体苍白浮肿的脸,照亮了她那永远凝固在“挥手”姿态的手臂,也照亮了护栏上深深的、反复摩擦的绳索勒痕。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凶手“作品展”的又一件展品。
他转身,走进室内,将那片被死亡和恶意浸透的阳台抛在身后。但那股甜腻的腐臭,那诡异的挥手姿态,还有报案人崩溃的喃喃自语,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脑海。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客厅,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但这光亮,驱不散室内弥漫的浓重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