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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苏玉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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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廨正厅,风尘仆仆的两人踏过门槛的瞬间,皆是脚步一顿。
只见正厅下首的两张椅子边上的阴影处,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位脸色苍白面色惊恐的中年妇人,以及她身边紧紧依偎着她,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两人头脸上都有伤口,像是简单处理过,还微微泛着点药膏的润泽。
案几摆上了冒着热气的粗茶,也许喝上一口润润嗓子,多少能缓解一点他们经过奔波劳碌、高度紧张的心情。
可惜他们似乎没有动过那茶水,甚至惶恐得不敢坐下。
此二人身量矮小,容貌不显,穿着不大合身的粗衣麻布,又因为灾难而显得灰头土脸,精神不振,看上去跟普通难民没什么两样。
可细看之下,却能从他们的皮肤和头发,看出曾经养尊处优的痕迹。
柳予安只是淡淡地扫过一眼便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坐在主位上,眉目间有些焦躁的郑潭,上前敛衽见礼,“郑兄。”
郑潭眼前一亮,像是瞬间摸到了主心骨,忙从椅子上弹起身来,快步走到柳予安面前。
“既明,你来得正好,先借一步说话。”
郑潭抓住柳予安的手有些颤抖,凝重中有一丝隐秘的兴奋,柳予安眉头微蹙,顺从地被他拉到门外。
他看上去有些激动,柳予安只好先他一步开口问道:“郑兄在哪找到他们的?”
“你也认出来了?是他们对吧,我可没认错?”郑潭一喜,旋即又面露苦色,“太阳刚下山那会,我在城西粥棚巡查,此二人……便在其中。”
他们到淮州不过三日,却是紧咬着时间做了不少事,先前忙着肃清淮州官场,还要分心到各地巡查施粥赈灾情况,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扯出了一串涉案官员,可将更多重心放在赈灾事宜上,郑潭那颗不安的心才算稍稍定了下来。
他办事仔细周到,巡查不只是走个过场,核查各地官府节点的人员信息,确定物资储备,沟通官员衙役……
得知柳予安有所怀疑,郑潭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在蓬浮的调查结果备份给他。
如果不是郑潭给的信息较为详细,柳予安在“陈记万济坊”的工作还要更冗杂不少,部署也会更困难些。
今日柳予安在城南同人周旋,郑潭也没闲着,例行巡查。可城西那头的一处粥棚却出了些岔子,郑潭到那时刚好到饭点,有几个混混仗着人多,硬是从老弱妇孺手上抢粮食。
郑潭注意到苏玉珍时,她正被人推到在地,手上护着一个破碗不放,那碗里的粥水尽数洒在她脸上,一个身材干瘦目露凶光的男人一脚踹在她身上,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小男孩同样被抢了口粮,原本瘫坐在苏玉珍身边大声哭喊,见母亲受难,不管不顾地站起来一头撞在男人的腰上,拼命扑打。
那男人气急败坏,招呼同伴教训这不知死活的小鬼,几人全然不顾周边一片愤慨的指点谩骂,竟对小孩动起粗来。
郑潭远远看见,怒从心起,拔腿冲向粥棚,一边指着他们厉声喝道:“干什么呢!快住手!”
奈何距离稍远,他还没到跟前,眼见着小男孩就被人拎起,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男孩双手撑地,不住痛呼,又见两个大人的拳头又要朝他脸上落下,他绝望地闭上眼,倒在地上死死地护住头脸。
然而预想中的拳头却没落下,他先听到了头顶的一声哀嚎。
男孩懵然睁开眼,只看见苏玉珍坚决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摆脱旁人的毒打冲过来的,手上的破碗在上一瞬被她狠狠砸向企图殴打她儿子的男人,瓷器撞击头部发出一声闷响,随后落在地上,碎片掸了一地,那个色厉内茬的男人下意识捂住流血的额头,应声倒地。
另一个男人见同伴倒地,愣神片刻,正准备回头收拾苏玉珍,就被一个猛然冲过来的身躯撞到在地。
苏玉珍扶起赵广,将他牢牢护在怀里,一手颤抖着轻拍他的背,被碗沿划伤的手缓缓渗出血来,赵广脏兮兮的衣服被她不经意间染红。
她的双目因极度惊恐而失焦无神,不住地喃喃:“没事的没事的,阿娘在呢,广儿别怕……”
“别怕,别怕……”她无意识地流着眼泪,不知道是在安抚年纪尚小的孩子,还是在安抚她自己。
郑潭想起不久前的见闻,心有戚戚,凉凉地叹息一声,沉声道:“我带人过去将她母子二人解救,这才发现不对。”
柳予安神色微凝,“你问过她了吗?她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吗?他们是什么时候到淮州的,又是怎么来的?”
郑潭握着他的手泄力般落下,他叹了口气,徐徐道:“她说是三日前,身份嘛,她倒是看出我笃定她就是赵康宁之妻,也没否认。”
“至于怎么来的,她不肯开口……”
“我将他们带到此处,梳洗后用了些粥饭,精神稍济,但不言不语,问她什么,十句有八句不答,难办得很!”
郑潭顿了顿,看向厅中相依为命的两人,面色凝重起来,“既明,此妇现身淮州,绝非巧合。依你看,她究竟是侥幸逃脱的遗孤,还是……别人故意送到我们眼前的‘钥匙’?”
柳予安垂眸思忖,没有立刻回答,记忆中,赵府下人口述所成的画像上,苏玉珍沉静的面容与郑潭描述的惊惶妇人重叠在一起。
良久,他才缓缓道:“当然是钥匙,但所开之门通往的是生门还是死路,尚未可知。”
说着,他抬头顺着郑潭的目光看向那对无所适从的母子。
苏玉珍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与他对上眼神,未来得及仓皇躲开,却见他微微点头,抬步朝她走来,临到她面前时,温和笑道:“赵夫人。”
那妇人听到这个称呼,浑身一僵,极不自然地应了,低声问了句:“不知这位大人是?”
“某姓柳,任刑部司郎中,此番奉旨来淮州,负责赈灾事宜。”
苏玉珍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点了点头。
柳予安像是看不到她的紧张,愈发向她走近,她害怕得不敢抬头,稍稍侧过身子,攥紧了身边孩子的手,指尖都有些泛白。
明显的保护姿态。
柳予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捧起案几上的热茶,双手递到苏玉珍面前,温声道:“夫人不必紧张,想必方才郑大人问过您几个问题,但也只是例行公事,夫人同令郎可先稍作休息。”
苏玉珍回头瞥了眼放置在他们身后的椅子,牵着孩子后退两步坐下,眉宇间显出纠结之色。
“夫人何时到的淮州?”柳予安见他们总算肯坐下,也扯了张椅子坐到他们身边,语调随意,像是在关心远道而来的客人。
“三日。”不等苏玉珍开口,郑潭便抢先回答,柳予安回头看他一眼,他又移开目光,以拳掩口,轻咳两声,“我方才问过啦……”
郑潭察觉出他有心问话,紧跟过来。该问的他方才已经问过一遍,可是苏玉珍的嘴倒是难以撬动,寡言少语,更是难吐出半点有价值的东西。
眼下她母子二人精神状态不好,郑潭担心柳予安心急,一下把人逼得太紧,适得其反,于是生硬地接过话头,“既明,你出去一趟也辛苦了,天色不早,不妨先用饭,明日再同夫人说话吧?”
说话间还不忘对柳予安使眼色。
柳予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笑笑,抬眼看向陆澄,陆澄立即将正位上的椅子拎过来,轻轻放在郑潭身后,郑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澄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大人也坐吧。”
郑潭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柳予安,还是一头雾水地坐下了。
“不知方才郑大人同你们聊了多少。”柳予安慢条斯理道,“但某希望夫人明白自己和孩子的处境。”
苏玉珍神色一凝,警惕地抬眸看他,又听他接着说:“夫人此前养尊处优,或许并不了解淮州水患凶险,如今亲历一番,必定心有所感。”
“夫人今日之险,便是淮州老百姓这两个多月以来,每日都在经历的磨难。”
柳予安目光飘远,似透过眼前这个孱弱女子看见一片疮痍,明明语调温和,甚至算得上彬彬有礼,却让人感到彻骨冰凉。
“而这一切,是您死去的丈夫,前户部侍郎赵康宁,贪墨渎职,罔顾人命所造成的后果。”
苏玉珍手心一紧,赵广被她抓得有些疼,孩子年纪小,藏不住心事,吃痛皱眉,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也低垂着眼眸,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泪光渐渐迷了眼,她日日牵挂忧心的面孔,在她眼里也模糊起来。
她苍白道:“大人想说什么?”
“您知道我想说什么。”柳予安眼里却不见半分同情,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俊朗的轮廓因为他的不近人情显得生硬,好似看上一眼,都叫人喘不过气来。
郑潭听得直皱眉头,这娘俩脆弱得好像下一瞬就要归西了,哪经得住他这般恐吓。
柳予安却不以为然,苏玉珍绝非看上去那么脆弱,恰恰相反,她的心态绝非寻常官眷可比拟。
不然,也不敢冒着风险将自己送到他面前。
知道她别有用心,可她替谁用心,却不是能轻易找到答案的问题。
“赵康宁有罪不假,但一个人能做的总是有限,有人想将所有罪过都推到死人身上。”
“赵夫人……”柳予安微微低头,摇曳的烛火倒映在他锐利的眼眸中,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苏玉珍的脸上,冷酷地审视她回避的神色。
“某与郑大人的职责,便是查清隐于死人背后弄权之人。届时还淮州老百姓安定的生活,您今日之险,也不会重现。”
“可这一切,都得您配合才行。”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他便不再开口,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紧张不安的女子,极有耐心地等她表态。
半晌,苏玉珍总算鼓起勇气般抬起头,“大人希望我怎么配合?我如今势弱,没有能力,也没有筹码,有的只是我与犬子两条性命,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不知能维持多久。”
“大人想从我这打听秘密,我却不知,大人是否有保守秘密的能力。”
她一整晚都缄口不言,忽然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郑潭有些意外,半是佩服半是惊讶地看了眼柳予安。
柳予安倒是神色自若,盯着她好一会,忽地笑了,语调轻松起来,“那取决于夫人所守秘密的价值了。”
“我明白了。”苏玉珍定了定神,强压下急促的心跳,冷静问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您不妨从简单的入手,先说说您与令郎是如何到淮州的,其中又经历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