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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出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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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官道旁杨柳低垂,尘土微扬。
沈知远一行车马简从,刚出城门不久,便见前方有一队人马静候。
打头的是一位年轻官员,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檀色圆领窄袖襕衫,腰间束着简朴的革带。他头上未戴官帽,只以同色绸巾束发,身姿挺拔如修竹,骑在一匹颇为神骏的黑马上,更显得肩宽腿长,利落洒脱。
此刻他正望向来路,眉目舒朗,鼻梁挺直,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一双眸子清亮有神,顾盼间自有股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却又比寻常文士多了几分干练与英气。
见沈知远车驾近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几步,拱手为礼,声音清越:
“下官刑部侍郎裴景言,奉陛下旨意,在此等候沈大人。此次凉州军饷案,陛下命下官协同大人一并查明。” 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
沈知远于车内微微颔首,并未下车,只隔着车窗道:“有劳裴侍郎久候。案情紧急,路途不便耽搁,这便启程吧。” 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领命,队伍合为一处,继续前行。却见裴景言来到沈知远车驾旁。“沈大人,” 裴景言拱手道,面上带着恰如其分的请教之色,“此案内情复杂,下官接旨仓促,尚有诸多关节未明。不知可否叨扰大人,共乘一车,以便路上随时向大人请教商议?” 他言辞恳切,理由也颇正当。
沈知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掠过那双清亮的眼睛,随即淡淡点头:“裴侍郎请。” 侧身让开车门。
马车内宽敞,铺设着青色茵褥。两人对面而坐,车轴辘辘前行,轻微的颠簸中,裴景言率先打破沉默。
他并不绕弯子,直接切入核心:“沈大人,四万两现银,非同等闲。李刺史虽为封疆大吏,俸禄优厚,但若要一次性拿出如此巨款,且是实实在在的雪花银,绝非俸禄积攒所能及。此事……着实透着蹊跷。” 他说完,看向沈知远,等待回应。
沈知远靠着车壁,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田野,片刻后才缓缓道:“案牍未查,实证未得,一切尚在云里雾中。此时断言,为时尚早。”
裴景言见他滴水不漏,也不气馁,从善如流地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心急了。此案确需详查实证,丝毫马虎不得。”
他话锋一转,略带赧然道,“不瞒大人,下官昨日午后才接到旨意,只知奉命随行,协助大人。至于此行具体去向、如何着手,却是一头雾水。不知大人可否明示,我们今日是赶往何处?”
“大同府。” 沈知远言简意赅。
“大同府?” 裴景言面露恰到好处的疑惑,“李刺史在凉州任上,案发亦在凉州。我们为何不去凉州,反而南下大同?” 他眉头微蹙,似是真心求教。
沈知远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裴景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审视,语气依旧平淡:“李泽籍贯大同府。其高堂老母,与原配发妻,至今仍居于大同老宅,未曾随任。”
他略顿一顿,补充道,“此外,此次李泽所捐军饷,其中一部分,户部记录显示,用于在大同府采买粮草,转运凉州。”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却极大。裴景言心中暗自凛然。陛下交办此事不过一日,沈知远竟已查到如此地步。查贪墨,最紧要便是摸清银钱来路与去向,沈知远此举,无疑是直切要害。
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敏锐与高效,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深得圣心。
裴景言压下心绪,正欲再深入询问细节,却见沈知远已微微合上双目,倚着车壁,摆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显然,方才那几句已是点到即止,不欲再多言。
裴景言识趣地噤声,将目光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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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沈府里头,自打那日雨纯在廊下偷听到姜姜主仆那番“发卖”的言语,真真是吓破了胆。
连着好几日,她都像换了个人似的,每日点卯应差不敢迟误,吩咐下来的活计也勉强做得周全,再不敢像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躲懒耍滑,见了姜姜更是低眉顺眼,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可这表面的安分底下,却是日夜煎熬。她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姜娘子那日轻飘飘的发卖二字,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她心头,越想越是恐慌。
一旦被发卖出去,为奴为婢都是好的,若落入那等腌臜地方,或是配给粗鄙不堪之人,那可真真是生不如死。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急,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架在炭火上烤,偏又想不出什么稳妥的法子应对。
这日午后,雨纯被支使着去寝屋取一领泥金水红帔帛,说是姜娘子在漪兰阁看书时觉得肩颈微凉要用。她捧着那滑腻鲜亮的批帛,心事重重地往漪兰阁去,脚步虚浮。
路过西园那处开得正盛的蔷薇花圃时,忽听得假山石后传来一阵压得极低的叽喳声,听着像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嚼舌根。
若是平日,雨纯少不得要摆出大丫鬟的款儿,上前斥责一番。可今日她心神不属,本不欲理会,正待快步走过,风中飘来的几个零碎字眼却像钩子一样扯住了她的耳朵——“收房”、“姨娘”、“身契”……
她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口突突跳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她屏住呼吸,悄没声地挪到一丛茂密的忍冬藤后,将自己藏了个严实,竖起耳朵仔细听去。
只听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羡慕道:“……你真不知道,我表姐上个月,被王员外收了房,如今也是正经姨娘了!穿金戴银不说,听说连吃饭都有小丫头专门布菜呢!”
另一个声音惊讶道:“真的?可我恍惚记得,你表姐不是王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吗?身契一直捏在夫人手里,夫人那般厉害,怎会轻易放她脱籍?”
“嘘——小声点!”先前那丫头急急道,“这事我可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往外说!”
“放心放心,我的嘴最紧了,快说快说!”
雨纯听得心脏狂跳,连手心里都沁出了汗,不自觉地又往藤蔓深处缩了缩。
那丫头压得更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夫人自然是不肯的。可巧前些日子,夫人的娘家老太太过世了,府里忙乱。就有人……给我表姐指了条路。说是外头……有专门的门路,能做那种……假的‘放良书’……”
“假的放良书?” 另一个丫头倒吸一口凉气。
“嗯!听说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该有的画押、手印一样不少,连……连官府的印鉴都能仿出来!”
“天爷……你表姐就靠着这个……可那放良文书上,主人的画押若是作假,岂非轻易就能被本家识破?”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语气里满是疑虑。
“痴话!” 那丫鬟轻嗤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那押记,落的是夫人娘家故去老太太的款。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谁还能追到九泉之下去问个真假,自是死无对证”
听到小丫鬟们的对话,雨纯只觉得浑身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发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找不到出路,这活生生的例子、这绝妙的法子不就摆在眼前了吗?
她激动得几乎要立刻跳出去,抓住那两个小丫头问个清楚,那做假契书的人去哪找?要多少银钱?如何联络?
可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管事婆子粗嘎的呵骂声:“两个偷懒耍滑的小蹄子!躲在这里嚼什么蛆!还不快滚去干活!”
花圃后的嘀咕声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和跑远的脚步声。
雨纯急忙从藤蔓后探出身,只见两个穿着青布衫子的小丫鬟背影,像受惊的兔子般一溜烟消失在月洞门后,哪里还追得上。
她僵在原地,怀里那领泥金水红帔帛被攥得紧紧的,褶皱深深,心里已有了计较。
雨纯捧着那领帔帛来到漪兰阁时,阁内正是一派闲适慵懒的景象。
姜姜斜倚在临窗的湘妃竹贵妃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青绫软褥,臂弯间松松搭着一条天水碧的薄绸毯子。她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执着一册书卷,目光落在字里行间,神情专注。
身旁的紫檀小几上,摆着一只剔透的琉璃高足盘,盘中盛着新摘的葡萄,颗颗饱满,已被细心地剥去了外皮,露出晶莹如玉的果。
她染着鲜妍蔻丹的纤指不时从书页上移开,信手捻起一颗剔透的葡萄,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指尖与果肉相映,更显得那蔻丹颜色秾丽夺目。
这般闲适富贵,被人精心伺候着的模样,落在心急如焚又满怀怨恨的雨纯眼里,真是刺目极了。她心中那股又羡又妒又怕的火气“腾”地一下烧得更旺,连平日那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只僵着脸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画帛往榻边一递,连礼都未行周全。
皎皎见状,立刻上前接过画帛,狠狠剜了雨纯一眼,低声道:“没规矩!”
雨纯被皎皎一瞪,反而像是被点燃了似的,扭头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顶了回去:“我急着回娘子的话,皎皎姐姐何必如此苛责?” 语气里的不忿清晰可闻。
姜姜似乎这才被惊动,从书卷上缓缓抬起眼眸,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雨纯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淡淡疏懒,却并未立刻开口。
雨纯被那目光一扫,心头莫名一凛,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低下头,做出一副急切担忧的模样,声音也放软了些:
“娘子,奴婢方才得了信儿,家中娘亲突感风寒,身上很是不适。庄子上的管事递了话来,说是老人家念着奴婢……奴婢心中实在不安,特来向娘子告假,想去庄子上侍奉汤药几日,还请娘子恩准。”
姜姜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书页一角,待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无波:
“崔嬷嬷身子不适,你身为人女,理当前去照料。孝道为大,我岂有不准之理?” 她微微侧首,对一旁的明月吩咐道,“去告诉账房,支取二两人参、一斤上等燕窝,再取十两银子,让雨纯一并带回去,给崔嬷嬷补养身子。”
说完,她才重新看向雨纯,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你且安心去照料,不必着急回来。待崔嬷嬷身子大好了,你再回府当差不迟。”
这番安排,可谓是宽厚周到至极,挑不出半点错处。但雨纯不觉其这么好心!
但她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压下心中疑虑,低头谢恩:“奴婢……多谢娘子体恤恩典。”说完,她几乎不敢再看姜姜,匆匆行了礼,便转身疾步出了漪兰阁。
望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皎皎忍不住朝着门口方向轻啐了一口,压低声音恨恨道:“瞧她那副德行!呸,且看她还能得意蹦跶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