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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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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远一行快马加鞭,不两日便抵达了大同府地界。此行奉的是密旨,为免打草惊蛇,众人皆换了常服,行事低调,并未惊动地方官府。他们在城西寻了一间不甚起眼的“悦来客栈”住下,包下了后头一个独立的小院,略作安顿。
稍事休息后,众人便齐聚在沈知远所住的上房内。房间陈设简朴,唯有一张方桌,几张条凳。沈知远立在窗前,背对众人望着窗外暮色渐合的街景,身姿挺拔如松,待最后一人掩好房门,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屋内烛火初燃,映着他沉静的面容,目光扫过屋中诸人,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此番奉旨查案,事关凉州军务、边关稳定,更牵扯封疆大吏,非同小可。陛下嘱托,务必暗中查访,速战速决,切忌拖延声张,以免横生枝节,动摇前线军心。”
话音刚落,刑部侍郎裴景言便上前一步,拱手应道:“沈大人所言极是。下官等既奉皇命,自当谨遵大人调遣,尽心竭力,查明真相,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语气诚恳,姿态摆得端正,一双清亮的眸子望向沈知远,显得磊落而专注。
沈知远微微颔首,目光在裴景言面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简陋的大同府舆图,指尖在图上某处轻轻一点:“李泽籍贯在此,其老母妻眷皆居城中槐花巷旧宅。另一处关键,” 他的手指移向标注着粮仓与市集的区域,“消息所示,部分捐银指定用于在此采买军粮。两处皆需细查。”
他转过身,面对众人,沉声道:“时间紧迫,我等需分头行事。裴侍郎。”
“下官在。” 裴景言立刻应声。
“你熟悉刑名律例,勘查问讯亦是本职。便请你带领刑部诸位同僚,以……寻亲访友或核查旧籍为由,前往李家老宅及左近细细探访。着重查问李家近年来收支用度、人情往来,尤其注意是否有非常之财、异常之举。切记,勿要惊扰内眷,勿要暴露身份意图。”
“下官明白。” 裴景言神色一凛,郑重应下,“定会小心行事,从细处着手。”
沈知远目光转向自己带来的都察院属官及两名精干侍卫:“其余人等,随我去市面粮行、银楼、车马行等处暗访。四万两现银非同小可,运输、兑换、使用必留痕迹。我们要查清这批所谓‘捐银’的真正来源、流向,以及与李家的关联。”
他环视一周,见众人皆凝神静听,并无异议,便最后总结道:“两路信息,每夜于此汇合核对。若有紧急或重大发现,可遣人至客栈寻掌柜留暗号。各自行事,务必谨慎。”
众人齐声应是。沈知远的安排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又充分考虑了两路人的专长与行事方式,众人自然心服,无有异议。
很快,众人各自领命散去,悄无声息地融入大同府渐浓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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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纯得了姜姜的准话,心中虽疑惧未消,却更添了一份孤注一掷的急切。她几乎是一刻不敢耽搁,回到下房匆匆换了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襦裙,用布巾包了头脸,只说自己忧心母亲病体,要立刻动身,便提着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杏色包袱,脚步匆匆地从沈府后角门溜了出去。
甫一踏出那高高的青砖院墙,市井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与府中森严静谧恍如两个世界。雨纯的心慌得没个着落。
那两个小丫头的话言犹在耳,可这造假的人,该去何处寻?她一个久居深宅的丫鬟,虽说比寻常闺秀多些见识,但对此等行走在律法阴影下的龌龊勾当,却是两眼一抹黑,毫无门路。
站在熙攘的街口,她茫然四顾。东市虽也繁华,但多是达官贵人、正经商贾往来,管制也严。西市则不同,胡商云集,三教九流混杂,百工技艺乃至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多隐于其间。雨纯咬了咬下唇,把心一横,挪动脚步,朝着西市的方向走去。
越往西市走,人声越是鼎沸。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旗幌招摇,售卖着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
雨纯挤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只觉得汗透重衣,心跳得更快了。那些挂着“代写书信”、“卜卦算命”、“刻印碑文”幌子的摊子,她一个一个悄悄打量过去,摊主不是垂垂老矣的冬烘先生,便是眼神飘忽的江湖术士,怎么看也不像能做下那等以假乱真勾当的人物。
她试着在一个代写文书的摊前停下,那老书生抬起昏花的眼问她:“小娘子要写家书还是状纸?”
雨纯喉咙发干,声音细若蚊蚋:“……不知先生,可会……仿写契书?”
老书生眉头一皱,上下打量她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随即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斥道:“小娘子慎言!老夫只写正经文书,违法乱纪之事,一概不知,一概不做!快走快走,莫要妨碍老夫生意!”
雨纯吓了一跳,臊得满脸通红,慌忙低头快步走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看来这等事,绝非轻易能在光天化日下寻到的。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市井油滑的声音:
“这位娘子,可是要代写文书?”
雨纯一惊,猛地回头,见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不知何时凑到了近旁。他穿着半旧不新的褐色短褐,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一张脸平淡得几乎让人过目即忘,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一种过于活络的精明,让人瞧着便不大舒服。
见雨纯警惕地打量自己,那男子也不恼,反而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声音又压低了些:“娘子莫怕,小的是这西市里头专替人解决‘疑难杂事’的。看您在这儿转悠半天了,可是有什么寻常铺面办不了的……要紧文书需要代笔?”
雨纯心中怦怦直跳,本能地想要躲开。这男子看起来绝非善类,眼神飘忽。可她在这偌大的西市彷徨了大半日,一无所获,眼见日头偏西,心头的焦灼几乎要将她吞噬。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听听他怎么说也无妨。
她强自镇定,微微侧身,避开旁人视线,声音细若蚊蝇:“你们……当真什么文书都能写?我需要的……并非寻常家书契据。”
那男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却更盛,甚至带着几分隐秘的了然。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保证道:“娘子放心!刚才那老头子,一辈子只晓得代写家书状纸,拘泥得很,您找他是找错门了。小的这边,门路广,胆子也大,保管能解您的燃眉之急。”
他左右瞟了一眼,示意雨纯跟他走,“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儿。娘子若信得过,随小的来,咱们找个清净处,细细说道,保管让您满意。”
雨纯犹豫了。眼前之人形迹可疑,言语暧昧,跟着他去僻静处,风险难料。可若不抓住这或许唯一的机会……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攥紧了手中的包袱:“……你前头带路。”
那男子见她应允,脸上笑意更深,也不多话,转身便钻进人群,七拐八绕,专挑人少的小巷走。雨纯提着一颗心,紧紧跟着,只觉得越走越偏,周遭的喧闹渐渐被一种沉闷的寂静取代,两旁多是些破败的屋舍或紧闭的后门。
终于,在一条几乎无人经过的死巷尽头,男子在一扇毫不起眼、漆皮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他警惕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无人跟踪,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利落地开了门,侧身示意雨纯进去。
门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劣质墨汁混合的怪异气味。房间狭小,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散乱地堆着些纸张、印泥和几枚模糊的印章,角落里还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
男子掩上门,屋内更显幽暗。他转过身,脸上那层讨好的笑容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开门见山地问道:“娘子可是……想要一份放良文书?”
雨纯心头大震,骇然退后一步,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知道?!” 她立刻想到方才与老人那番极简短的对话,怒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娘子息怒,息怒。” 男子不慌不忙,甚至还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有些瘆人,“干我们这行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基本功。可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娘子您那心事,都快写在脸上了。再说,” 他摊了摊手,“若非猜到几分,小的岂敢贸然揽这杀头的买卖?”
听他直言杀头的买卖,雨纯反而稍稍定神。此人如此直白,或许……真有些门道?
“你……你这里,当真能做?” 她声音发颤,既有恐惧,更有压抑不住的期盼。
“那是自然。” 男子挺了挺瘦弱的胸膛,语气带着一种畸形的自豪,“不瞒娘子,似您这般境遇,被主家拿捏着身契、难有出头之日的小娘子,小的这些年来,帮衬过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有了咱这文书,” 他指了指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便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往后婚配嫁娶、乃至寻个稳妥的靠山,都便宜得多!”
这话句句砸在雨纯心坎上,她急切道:“你们做的……当真能以假乱真?不会被人瞧出破绽?”
“娘子放一百个心!” 男子拍着胸脯保证,“咱们用的都是正经官府文书用的楮纸,印鉴是照着真样子精心雕的。保管您拿出来,寻常人根本瞧不出端倪。”
雨纯听得心跳如鼓,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这费用,要多少?”
男子伸出两根手指,在昏暗中晃了晃,脸上带着一种“你懂的”的笑容。
雨纯试探着问:“二……二十两银子?”这已是她积攒许久的全部私房,是一笔巨款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手指依旧竖着。
雨纯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尖了:“难不成……要二百两?!” 这个数目,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寻常庄户人家一辈子也未必攒得下。
男子这才收回手,点了点头,语气带着蛊惑:“娘子,这可是关乎您一辈子身份前程的大事!二百两,买一个前程似锦,您说值不值?想想看,一旦成了良籍,凭娘子的品貌手腕,便是进那高门大户做个正经姨娘,也非难事。到那时,二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说得雨纯口干舌燥,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己穿戴光鲜的景象。对,母亲在庄子上经营多年,或许有些体己,自己再想想办法……这关乎一生荣辱,值得铤而走险!
她终于狠狠一咬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好!二百两就二百两!但文书必须做得毫无破绽!”
“爽快!” 男子抚掌一笑,“娘子既信得过,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这样,您两日后的申时初刻,依旧来此处取货。届时银货两讫,包您满意!”
雨纯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一块巨石似乎落下,却又想到那二百两银子。她不敢再多留,匆忙记下时辰,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间昏暗窒闷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