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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灯 ...

  •   荒诞。残酷。真实。

      杰森站在门口,看着艾拉的背影。她穿着黑色修女服跪在昏暗房间里的样子,像一幅诡异的宗教画——圣徒降临地狱,不为救赎,只为见证。

      大概几分钟后,艾拉站起身,提起箱子,安静的转身往外走。

      这段时间里,女人没有去看照片,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人来过。她还在颤抖,还在发出嘶鸣,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床垫,指甲缝里全是污垢。

      走出地下室,重新见到阳光时,艾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仰着头,脊背挺得直直的。

      杰森跟在她身后,关上门。

      “下一个地址?”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

      艾拉从布包里拿出另一张纸条:“工业区边上那条街,44号,二楼。汤姆·米勒,死于流弹,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

      她顿了顿,补充道:“那里应该在你们的地盘边缘。”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走了四个地方。

      44号是一幢简陋的出租屋,汤姆的妻子是个瘦小的墨西哥女人,带着两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她接过钱和丈夫的遗物时,没有哭,只是麻木地道谢,眼神空洞得像已经死了一半。

      艾拉把两枚糖果轻轻的放在两个孩子手心,女人呜咽着,呜咽着。直到艾拉和杰森走出大门后,才放声大哭。

      第三站是个独居老人的住处,儿子死了,老人已经痴呆,坐在轮椅上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艾拉把钱交给邻居——一个同样年迈的老太太,答应会帮忙照顾。

      第四站是个更年轻的女人,丈夫死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接过钱时,她的手一直在抖。

      每到一处,艾拉都做着同样的事:交付遗物,交付工资结余,进行简短的祷告。她的祷告词很标准,很平静,但杰森能注意到她在离开后微微颤抖,只是很快,她又挺直了脊梁。

      她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足够完成仪式,足够让家属接受事实。

      她像一个完美的雕塑,符合每一个逝者家属心中那种悲悯的圣洁。只有杰森能看到她出门后那一瞬间的悲伤。

      直到最后一站——东区最边缘的一处流浪者营地。

      那里聚集着大约十几个人,住在用废木板和塑料布搭成的简陋棚子里。他们要找的人叫“老杰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流浪汉,没有家人,在码头打零工时被掉落的货物砸死。

      艾拉走进营地时,几个正在分食一罐过期豆子的人抬起头,眼神警惕。

      “我是圣加尔瓦尼慈善之家的修女,”她说,声音平稳,“老杰克的工钱结余,我来送给他指定的人。”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男人站起来,咧嘴笑了:“杰克说过,如果他死了,钱给玛丽。”

      他指了指营地最角落的一个棚子。

      玛丽是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裹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坐在一个倒扣的塑料桶上。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听力也很差。

      艾拉蹲在她面前,提高声音:“玛丽奶奶,我是教堂的修女。老杰克托我给您带钱来。”

      老太太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杰克……杰克呢?”

      “他去世了。”艾拉说,声音清晰但不刺耳,“这是他的工钱,他让我交给您。”

      她把一个小布包放在玛丽手里——里面是杰克攒下的八十三美元,还有一颗他在码头捡到的、磨得很光滑的鹅卵石,他一直说像玛丽的眼睛。

      老太太枯瘦的手摸索着布包,然后紧紧攥住。她没有哭,只是低下头,把布包贴在胸口,像抱着婴儿一样轻轻摇晃。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谢谢修女。”

      艾拉点点头,起身离开。

      走出营地时,杰森突然开口:“你不问吗?”

      “问什么?”

      “问这些人为什么活成这样,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操蛋,问上帝如果存在为什么不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

      艾拉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

      阳光照在她黑色的修女服上,照在她平静的脸上。她的眼睛很悲伤,但没有绝望。

      “我问过。”她声音很轻,“很久以前就问过了。”

      “然后呢?”

      “没有回答。”艾拉说,“天父看不见,但我看得见。”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杰森看着她的背影——黑色修女服在东区破败的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但又奇妙地融合。她提着箱子,步伐平稳,像走在一条早已熟悉的路上。

      他想起她在地下室里,把照片放在那个毒瘾发作的女人身边的样子。

      这个女孩,不,艾拉在做的事,比红头罩的暴力清理更让他感到……某种沉重。暴力至少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清晰的边界。而她所做的,是直面那些最混乱、最无解、最令人绝望的纠缠,她替其他人——那些不能悲伤的人咀嚼哀伤。

      杰森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烟在指尖燃烧,但没有再吸。

      回到教堂时,已是中午。

      艾拉脱下黑色修女服,换回日常的改良服装。她把箱子放回储藏室,然后走到祭坛前,双手交握,闭上眼睛。

      她安静地站着,她要一点点记得——那个毒瘾发作的女人,那个眼神空洞的寡妇,那个痴呆的老人,那个怀有身孕的年轻妻子,那个抱着布包轻轻摇晃的瞎眼老太太。

      她把所有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重新过一遍。

      然后她睁开眼睛,认真的洗手,一遍又一遍,水流在手上,像是在替她流泪。杰森不知道她停顿那一秒到底有没有哭,因为艾拉没有抬头。

      她关上水,安静的擦手,然后走向烤炉。

      下午的烤饼还要准备,三点钟的救济还要发放。生活还在继续,苦难还在累积,她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那些微小但具体的事。

      杰森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开始和面。

      “明天还来吗?”艾拉没有回头,“如果你老大还需要‘视察’。”

      “需要。”杰森说,“他……觉得你做得很好。”

      艾拉点了点头,继续揉面。

      面粉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盖过了今天上午沾染在衣服上的所有气味——霉味、毒品味、绝望的味道。

      人类世界的苦难和荒诞太浓稠、太尖锐,直接拥抱会被灼伤、会溺毙、会像艾琳一样被炸得粉碎。所以艾拉要“看见”,必须“看见”,并且……把她看见的,以她的方式,“还”回去。

      “英雄”们做英雄该做的,艾拉只是捡起那些碎裂的尊严,聆听苦难的歌。

      他们是人类,但他们不被视为“人类”。

      只有一个是恶魔也不是恶魔的人,在这废墟里亮起一盏灯。

      没有谁有错,这盏灯也只是在这里。短暂的让“人”成为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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