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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归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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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拉起的比平时早,又穿上了那套黑色的、标准的修女服。
她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晨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当杰森陶德出现在街角时,看见她这身装束,挑了挑眉:“怎么?”
“今天要去祷告,”她说,声音平静,“之前收到的照片以及糖果,还有老约翰那边结余的工钱,送去给他们的家人。你——”
“巧了,今天老大让我来视察下抚恤金发放。”杰森照旧丢给她一个热狗,纸袋在清晨空气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艾拉本想说什么,但停顿了一下,还是接住了。算了,不吃白不吃。
她小口小口吃着热狗,油脂和面包的香气在口中弥漫。“谢谢你的热狗。谢谢你老大昨晚送来的花生酱。”
“因为意见很有用,”杰森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份,“老大高兴。”
“会很晚,”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街道,“如果你弄完了可以先走。”
“不乐意我看?”杰森问。
“不……”艾拉缓慢地眨了眨眼,“可能会.....不太好看。”
从老约翰那边拿到雷文和剩下几位码头工人的结余工资和地址后,艾拉站在码头边缘,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磨损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弯,棕色卷发扎成两个小辫子。
她突然开口:“你带枪了吗?”
杰森一愣,皱眉看向她。
“不在....你们的地盘上,”她补充道,目光依然落在照片上,“你可以只负责你那边。”
“为什么?”杰森的声音沉了下来。
“因为这张照片……”艾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太早了。”
杰森看向她手里的照片——褪色的色彩,过时的服装风格,边缘磨损的程度......像快二十年前的东西。
“雷文吸毒,”艾拉继续说,每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他吸毒是为了能扛得住更重的活,为了赚钱,让他的女儿读书,而不是被帮派带走。”
“毒品让他头脑不清晰,他只有一个关于孩子的执念。”她抬起头,看向杰森:“但他攒不下钱。”
晨风吹动她黑色的头巾,金色的碎发从边缘漏出来。她的眼里只有一种沉静的哀伤。
艾拉看着杰森,她缓慢的闭上眼,说出最后的判断:“所以他的女儿现在是毒妓。肯定不在你们地盘上。”
她没有详细解释,但杰森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东区真正的底,那些连在码头卖苦力都做不到的人最后聚集的地方。毒贩、妓女、瘾君子、无家可归者、失去一切的人。
“带我看。”他这样回答。
他们穿过东区更深处的小巷。这里的建筑比码头更破败,墙壁上涂满了各种帮派标记和不堪入目的涂鸦。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败的气味,混合着劣质毒品的甜腻。
艾拉走在前方,黑白配色修女服在灰暗的环境中格外显眼。她手里拿着地址纸条,步伐稳定。杰森跟在她身后两步远,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那里应该放着武器。
地址指向一栋摇摇欲坠的三层公寓楼。楼梯扶手断裂,每一层都传来各种声音:婴儿的啼哭,夫妻的争吵,电视的杂音,还有压抑的呻吟。
他们停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口。门没有锁,虚掩着,从门缝里飘出更浓的甜腻气味。
艾拉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只有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仿佛动物般的嘶吼。
她推开门。
房间很小,几乎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衣柜。窗户用纸板封着,唯一的光源来自床头一盏忽明忽暗的小灯。床上蜷缩着一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女孩的那个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但实际年龄可能更小——长期吸毒让她的皮肤松弛蜡黄,眼眶深陷,头发干枯打结。她穿着一条廉价的吊带裙,肩膀上有一块淤青,小腿上满是针孔留下的疤痕。
她正在毒瘾发作。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打颤,发出压抑的、类似野兽的嘶鸣。眼神涣散,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滴在床垫上。
艾拉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杰森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但身体明显紧绷起来——这是本能反应,面对这种场景时,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后退,是避开。
但艾拉没有后退。
她提着箱子走进去,但动作却很轻,没有惊扰那个正在痛苦中挣扎的女人。她在床垫边蹲下,放下箱子,打开。
从里面拿出雷文的照片。
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弯,棕色的卷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照片背面那句“给爱丽丝——爸爸永远爱你”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
接着,她从布包里拿出老约翰包好的那叠钱,数出属于雷文的那份——三百二十七美元五十美分,一个码头工人攒了很久、但永远不够送女儿去好学校的积蓄。
她沉默地把雷文交付给她的照片和他结余的工资放在他女儿身边。那位并不算大的女性身体正因为毒瘾发作在颤抖,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张照片,只是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
这不是审判,不是救赎,甚至不是安慰。
这是一种“见证”的归还。
她看见了雷文的幻觉,也看见了他女儿的真相。她无法让父亲理解,也无法让女儿复原。她所能做的,就是将这枚代表着“错误希望”的碎片,轻轻放在“残酷现实”的身边。让这两样东西,在同一个空间里,无言地对峙。
谁错了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是把构成问题的两半,放在了一起。
她不做人类道德意义上的“好事”,她把被忽视的苦难与另一个被忽视的苦难联结起来,把破碎的希望与导致其破碎的现实并置在一起。她让那些被城市、被命运刻意分开的因果,重新发生一次微弱的接触。
她不能哭。
因为在这个故事里,眼泪太轻了。眼泪是人类对自己无力承受的情感的一种释放。但艾拉选择承受。她用沉默来承受。她能承受更多,看得更久,做得更具体——具体到一张照片,两颗糖果,几具尸体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