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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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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沧州城
马车驶进沧州城门时,已是午后。
阳光正好,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来,暖洋洋的。
谢婉仪靠着闻昭肩头,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此刻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揉了揉眼睛,掀开车帘一角。
城楼是旧的,青砖斑驳,爬着些枯藤。
城门洞很深,马车驶进去时,光线暗了一瞬,又亮起来。
街道不宽,两旁是各色铺子,卖布的、卖粮的、打铁的、做木匠活的,铺面都不大,但收拾得整齐。
街上行人不多,多是些挑担、推车的,见了马车,都往边上让让。
“到了?”谢婉仪轻声问。
“到了。”闻昭握了握她的手。
马车在城东一处宅子前停下。
宅子不算大,青砖灰瓦,门前两棵槐树,枝叶茂盛,门是黑漆的,铜环擦得锃亮,早有州衙的吏员候在门外,见马车来,忙迎上来。
“可是闻大人?”
闻昭下车,还礼:“正是。”
“下姓赵,是州衙的户房书吏。”那书吏约莫四十来岁,面容和善,“知州大人吩咐,让下官在此等候,带大人看宅子,这是衙门给大人安排的住处,大人看看可还合意?”
门开了。
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不大,青砖铺地,种着几丛竹子。
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厢房。
后院更小些,有口水井,井边种了棵石榴树,正是开花的时候,红艳艳的。
屋里家具是齐全的,桌椅床柜都有,虽不华丽,但结实干净。
白芷和周嬷嬷领着几个跟来的仆妇,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
闻昭在正房转了转,对赵书吏道:“有劳赵书吏,这宅子很好,替我谢过知州大人。”
“大人客气。”赵书吏拱手,“衙门那边,大人明日辰时去点卯即可,下官就不打扰了,告退。”
送走赵书吏,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
谢婉仪站在正房廊下,抬头看着屋檐。
阳光从屋檐斜斜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今日穿了身浅青色的襦裙,外罩月白褙子,头发简单挽着,插了支玉簪,素净得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闻昭走到她身边,也抬头看屋檐,看了会儿,忽然笑了。
“笑什么?”谢婉仪转头看她。
“想起在京城时,”闻昭笑道,“那院子比这大,屋子比这多,可总觉得空落落的,这院子小,倒觉得……踏实。”
谢婉仪也笑了,伸手挽住她的胳膊:“踏实就好。”
行李收拾了大半日,到酉时才差不多归置妥当。
白芷烧了热水,谢婉仪让闻昭先去沐浴。
“你累了一路,先去洗洗,松快松快。”她推着闻昭往净房去。
净房在后院西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木桶里已倒满了热水,热气蒸腾,混着皂角的清香。闻昭关上门,一件件脱下衣裳。
束了一整日的胸,解开时,肌肤上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她伸手按了按,有些疼,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水汽氤氲,看不清脸,只看见一截白皙的肩膀,和散落的长发。
她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自己了。
在京城时,要时刻注意,沐浴都要挑夜深人静时,匆匆洗了就出来,在路上更不用说,能擦擦身就不错了。
她在水里泡了许久,直到水有些凉了,才起身。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寝衣,是谢婉仪给她新做的,细棉的料子,柔软贴身。
走出净房时,天色已暗了。
院子里点了灯,昏黄的光晕开一小片。
谢婉仪正坐在井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把团扇,轻轻扇着,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来。
闻昭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头发还湿着,用布巾包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没有束胸,没有穿男子的衣裳,她就那样松松垮垮地站着,背脊却挺得笔直。
谢婉仪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过来,我帮你擦头发。”
闻昭走过去,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谢婉仪解开布巾,用干的棉布,一缕一缕地擦她的长发,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物事。
“婉仪。”闻昭忽然开口。
“嗯?”
“我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谢婉仪的手停了停:“什么样?”
“就这样,”闻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寝衣,披头散发的,像个……”
“像个女子。”谢婉仪接道,声音很平静,“你本就是女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闻昭不说话了。
谢婉仪继续擦她的头发,擦到半干,又拿梳子慢慢梳通,梳齿划过头皮,酥酥麻麻的,闻昭舒服地眯起眼。
“在京城时,”她低声道,“我从不敢这样,沐浴要锁门,穿衣要快,头发要立刻束起来,有时候半夜醒来,摸着束胸的布,会觉得……喘不过气。”
谢婉仪的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往后在这儿,不必那么累了。”
“可白日还是要……”
“白日是闻大人,”谢婉仪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夜里回了家,就是我的闻昭,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梳头就怎么梳头,这儿是沧州,不是京城,没那么多眼睛盯着。”
闻昭转过头,看着她。
灯影下,谢婉仪的脸柔和得像一幅画,眉眼温婉,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忽然伸手,将谢婉仪搂进怀里。
谢婉仪怔了怔,随即放松下来,靠在她肩上。
两人静静地拥抱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听着远处的犬吠,听着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闻昭才松开手,却还握着谢婉仪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
“婉仪,”她低声道,“能娶到你,真是我三生有幸。”
谢婉仪笑了,眼睛弯弯的:“我也是。”
晚膳是白芷做的,简单几样小菜,一锅粥。两人在正房的小厅里用了,又说了会儿话,便准备歇息了。
屋里点了两盏灯,一盏在床头,一盏在妆台。
谢婉仪坐在妆台前卸妆,闻昭就坐在床边看着。
看谢婉仪取下簪子,散下长发,用湿帕子擦脸,抹上香膏,每一个动作都优雅从容,像一幅会动的仕女图。
“看什么呢?”谢婉仪从镜中看她。
“看你好看。”闻昭说,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俏皮。
谢婉仪脸微微一红,瞪她一眼:“油嘴滑舌。”
闻昭笑起来,起身走到她身后,从妆匣里拿起那支玉簪,轻轻插在她发间。
铜镜里,两人脸挨着脸,一个温柔,一个清俊,倒真像一对璧人。
“明日我要去衙门点卯,”闻昭道,“你一个人在府里,可会闷?”
“不会,”谢婉仪摇头,“我正好收拾收拾,这宅子虽好,但有些地方还得添置,前院那几丛竹子该修剪了,后院那棵石榴树也该浇浇水。还有厨房,我看了,缺几样趁手的炊具。”
她说得认真,闻昭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就是家的样子吧,有人惦记着柴米油盐,有人惦记着花草树木。
“别太累着,”闻昭道,“让白芷和周嬷嬷多帮衬。”
“知道。”
两人上了床。
床是新的,铺着谢婉仪从京城带来的锦被,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闻昭睡在外侧,谢婉仪睡在里侧。
这一次,两人挨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
“婉仪。”闻昭在黑暗中轻声唤。
“嗯?”
“沧州……你喜欢么?”
谢婉仪想了想,道:“喜欢,这儿安静,没那么多人,没那么多规矩,在京城时,出门一趟,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衣裳,说什么话,都要思量再三。在这儿,似乎可以松快些。”
闻昭侧过身,面朝着她。
黑暗中,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能听见她轻浅的呼吸。
“等过些日子,我熟悉了衙门的事务,就带你到处转转。”闻昭道,“听说沧州城外有座山,叫青崖山,春日里杜鹃花开得满山都是,城外还有条河,叫沧河,可以泛舟。”
“好。”谢婉仪应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闻昭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在京城时,我总做梦,梦见自己被人发现了,抓起来,砍头。来了这儿,好像……不那么怕了。”
谢婉仪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不怕,有我在呢。”
闻昭将脸埋在她肩头,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觉得无比安心。
“婉仪,”她闷声道,“我是不是……很没用?总是要你安慰。”
“谁说的?”谢婉仪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我的夫君,是进士及第,是朝廷命官,是沧州的通判大人,不知多少人要仰仗你,倚重你。在我这儿,你只是我的闻昭,我的夫君,我护着你,天经地义。”
闻昭不说话了,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
闻昭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她静静看了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束胸,穿衣,束发。铜镜里,又变回了那个清俊沉稳的闻大人。
正要出门,谢婉仪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还早,你再睡会儿。”闻昭走回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谢婉仪揉揉眼睛,掀被下床:“我送你。”
“不必……”
“要的。”谢婉仪已披上外衣,走到妆台前,简单理了理头发,又转身替闻昭整理衣襟,正了正发冠。
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两人走到前院,白芷已备好了早膳,清粥小菜,还有两个白煮蛋。
闻昭匆匆用了,谢婉仪就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她添粥。
“中午我回不来,你自己好生用膳。”闻昭道。
“知道。”谢婉仪点头,“晚上想吃什么?我让白芷做。”
“都行,你做的我都爱吃。”
谢婉仪笑了,眼里亮晶晶的。
用罢早膳,闻昭起身。
谢婉仪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巷子,她还站在门口望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院。
晨光正好,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