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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贴着河面缓缓流动。

      水声在雾气里显得闷沉,偶尔有鱼跃出水面,“噗通”一声,惊破这死寂。

      老刘头的舢板靠在岸边,船头的渔网还滴着水,他蹲在岸上,脸色煞白,手指哆嗦着指向水里。

      几个早起的行人围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水里浮着个东西。

      靛青色的绸缎料子,在水里泡得发胀,像块沉浮的烂木。

      脸朝下,头发散着,随水波一荡一荡。

      有人大着胆子用竹竿捅了捅,那东西翻了个身,露出一张泡得惨白的脸,眼睛半睁着,蒙了层白翳,口鼻处糊着暗红的沫子。

      “死人了——!”

      惊呼声炸开。

      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乱哄哄散开,又聚拢,有胆大的跑去报官,更多的挤在岸边,伸长脖子看。

      闻昭正用早膳。

      一碗小米粥,一碟酱瓜,两个白面馒头。

      她吃得慢,一口粥,就一小口酱瓜,细细嚼着,这是来沧州半月养成的习惯,衙门的事多如牛毛,早膳若不用得扎实些,撑不到午时。

      贴身长随闻安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道:“公子,林同知在前院等,说沧河出了命案。”

      闻昭搁下筷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不疾不徐,心里却已转了几个来回。

      来沧州这半个月,她经手的多是田产纠纷、偷鸡摸狗的琐事,命案,这是头一遭。

      “更衣。”

      闻昭到时,现场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衙役用麻绳圈出块空地,林同知和几个书吏站在圈内,正低声说着什么。

      见她下轿,人群自动分开条道。

      “大人。”林同知迎上来,五十出头的人,背脊挺得笔直,只是眉头锁得紧,“是城西锦绣布庄的周掌柜,周永福,四十五岁,今晨被渔民发现,已让仵作初步验过,是溺亡。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脖颈有勒痕,是死后被人捆了石头沉河的,石头松了,才浮上来。”

      闻昭点点头,走到尸体旁。

      仵作掀开白布一角,露出张泡得变形的脸,她蹲下身,仔细看。

      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紫,口鼻处有蕈样泡沫——确是溺死征象,但脖颈上那道紫黑色的勒痕,在肿胀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痕不深,边缘平整,是死后造成的。

      “死亡时间?”她问。

      “回大人,约是昨日亥时至子时之间。水温低,泡得久,但看这肿胀程度,差不离。”

      闻昭伸手,轻轻翻开尸体的眼皮。

      结膜有出血点,但不多,又看了看手,指甲缝干净,没有泥沙,不像挣扎过的样子。

      “身上可有什么物件?”

      仵作递上个油布包,闻昭打开,里头是个湿透的黄纸包,巴掌大,红绳系着,纸已泡烂了大半,她小心拈着边角展开,里头是灰白的香灰,混着几片干草药。

      和在驿站陈掌柜怀里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将纸包重新包好:“仔细收着,是证物。”

      正说着,人群外传来女人的哭声。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跌跌撞撞冲进来,扑到尸体上就嚎,两个衙役忙上前搀扶,那妇人却像没了骨头,软在地上,只是哭。

      闻昭走过去,温声道:“可是周夫人?”

      妇人抬起泪眼,怔怔看她,好半晌才哽咽道:“是、是民妇……”

      “节哀。”闻昭示意衙役扶她到旁边石头上坐下,又让人取了碗热水来,“本官有几句话要问,夫人定定神。”

      周夫人捧着水碗,手抖得厉害,她断断续续好一会才把事情说清楚,周掌柜是昨日午后出的门,说去城东李家布庄谈生意,走时还好好的,说好晚膳前回,可等到亥时也不见人。

      让伙计去问,李家说申时末就走了。

      “他、他可曾与人结怨?”

      “没、没有啊……老爷做生意向来和气……”

      闻昭又问了几句,周夫人答得零碎,但大抵清楚:周家布庄开了十几年,生意平稳,儿子在州学读书,女儿去年嫁到邻县,日子本过得顺遂。

      “大人,”林同知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这已是本月第二起了。”

      闻昭转头看他。

      “上月廿八,城东粮行的孙掌柜,也是这般死在沧河里,也是溺亡,脖颈有勒痕,怀里也有这护身符。”林同知脸色沉肃,“当时王知州还在任上,查了一阵,没结果,便以失足落水结了案。”

      闻昭的心直往下沉,她抬眼望向河面。

      晨雾散了些,河水缓缓东流,在初升的日头下泛着粼粼金光,这平静的河水下,不知吞了多少秘密。

      “将尸体抬回衙门,让仵作再细验一遍。”她吩咐道,又对周夫人温言,“夫人先回家歇着,本官定会查明真相。”

      马车颠簸着往回走,闻昭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来沧州半月,她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地方父母官”。

      赋税、刑名、水利、教化、钱谷、狱讼……桩桩件件都要过问。

      三县的县令隔三差五来禀事,话都说得漂亮,事办得如何却要打个问号。

      卷宗堆得山高,账册看得人眼晕。

      她每日在书房坐到亥时,回府时谢婉仪总还亮着灯等她。

      同僚倒还算省心。

      下属林同知虽然是前辈,为人端正,办事稳妥,对她这个年轻上司既不逢迎也不拿大,该请示的请示,该建议的建议。

      其余几位通判、推官,面上也都恭敬,公事公办。

      只除了一人——刑房通判郑文轩。

      想到此人,闻昭嘴角抿了抿。

      郑文轩与她同岁,也是进士出身。

      国子监时就是同窗,只是不在一个斋舍,闻昭对他没什么印象,他却似乎记得清楚——上任第一日来拜见,话就说得颇有深意。

      “闻兄当年在国子监,可是风云人物,论经义,辩策论,从无败绩,没想到今日,倒要同闻兄指教了。”

      这话听着客气,细品却带着刺,闻昭只当没听懂,客气几句便罢了。

      后来几次议事,郑文轩总爱与她“商榷”,她提议整顿狱政,他说“牵一发而动全身,需慎重”。

      她建议清理积案,他说“前任所留,不宜妄动”。

      话都说得在理,可那语气神情,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昨日在公堂上,她断那争水渠的案子,郑文轩就在堂下听着。

      等两家人服判退下,他走过来,笑着说:“闻大人断案,果然明察秋毫,只是这等民间细故,让推官处置便是,何劳大人亲往田间?”

      闻昭当时看他一眼,淡淡道:“人命关天是案,田亩生计也是案,既在其位,当谋其政。”

      郑文轩笑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

      这半月来,与郑文轩的这点微妙龃龉,算是衙门里唯一让闻昭觉得有些“人气”的事,其余诸人,要么恭敬过头,要么客气疏离,总隔着一层。

      正想着,马车停了。

      下马车后,闻昭就让厨房送了碗面来。

      阳春面,清汤,撒了葱花,卧了个荷包蛋,她爱吃这个,简单,热乎,几口下肚,又喝了半碗汤,这才觉得整个人活过来了。

      放下碗,净了手,她翻开两份卷宗,一份是今晨周掌柜的,一份是上月孙掌柜的,并排摊在案上,细细对比。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太像了。

      都是商人,都是溺亡,脖颈都有死后造成的勒痕,怀里都有慈云寺的护身符,死亡时间都在夜里,发现地点都在沧河。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

      一、为何专挑商人?布庄、粮行,皆需本钱流动。

      二、护身符是标记,还是另有用途?

      三、勒痕既是死后造成,为何多此一举?是为伪装失足,还是……

      四、动机?谋财?仇杀?抑或……

      正思索间,林同知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布包:“大人,仵作复验完了,确是溺亡,但入水前已昏迷,身上财物未少,但在他右鞋的鞋底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打开布包,里头是几粒黑色的、芝麻大小的籽实,饱满油亮。

      “罂粟籽。”林同知低声道,“城南黑市有卖的,混在烟丝里,吸了能让人昏沉飘忽,价钱不便宜。”

      闻昭拈起一粒,对着窗光细看,籽实黑亮,捏在指间有股特殊的甜腻气,她沉吟片刻,道:“林同知,劳烦你办两件事。一,细查周掌柜和上月孙掌柜,可有什么共同的往来或仇家。二,去趟慈云寺,问问这护身符的讲究。”

      “是。”

      林同知退下后,书房里静下来,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绿得发亮,在风里沙沙地响。

      闻昭看着,忽然想起答应过谢婉仪,今日要早些回去的。

      可看看案头堆积的卷宗,再看看窗外日头——怕是又要食言了。

      闻昭到家时,天已擦黑。

      一进院,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是桂花糖蒸栗粉糕的味道。

      谢婉仪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白瓷碟子,上头摆着几块刚蒸好的糕,热气腾腾的。

      “回来了?”谢婉仪笑,将碟子放在石榴树下的石桌上,“先吃一块,你最爱的。”

      闻昭也不客气,洗了手坐下,捏起一块。

      糕还烫,她小心吹了吹,咬了一小口,软糯香甜,栗粉的香混着桂花的甜,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起眼,又咬了一大口。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谢婉仪在她对面坐下,撑着下巴看她,眼里都是笑。

      “饿嘛。”闻昭含糊道,“午膳就一碗面,早饿了。”

      “又不好好吃饭。”谢婉仪嗔道,起身去厨房,“我给你盛碗汤,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汤端来了,金黄清亮。

      闻昭接过来,吹了吹,喝了一大口,热汤下肚,整个人都暖了。

      “今日衙门有事?”谢婉仪问。

      闻昭简单说了。谢婉仪听完,沉吟片刻:“这案子听着蹊跷,两个人,都是溺亡,都有护身符,像是同一人所为。”

      “我也这般想。”闻昭放下汤碗,“但动机难明,若是谋财,财物未失,若是仇杀,二人并无交集。”

      谢婉仪握住她的手:“你慢慢查,别太着急,这案子不简单,急不得。”

      “嗯。”闻昭反握住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节,“我就是……觉得有些闷,来沧州这半月,每日看账册,批公文,见那些县官,他们面上恭敬,背地里不定怎么想。今日这案子一出,我倒觉得……像是活过来了。”

      谢婉仪笑了:“你呀,骨子里就喜欢查案,在京城时,看《洗冤录》能看一宿,那些账册公文,确是闷着你了。”

      用罢晚膳,两人在院子里散步。

      石榴花开得正好,在暮色里红得浓烈。

      闻昭走到树下,仰头看着,忽然踮脚,伸手去够最低处那朵开得最好的,够了一下,没够着,她又跳了跳,还是差一点。

      谢婉仪在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

      闻昭回头瞪她:“笑什么?”

      “笑你傻。”谢婉仪走过去,伸手轻轻一折,将那朵花摘了下来,转身插在闻昭发间,端详片刻,抿嘴笑,“好看。”

      闻昭摸了摸发间的花,也笑了,凑过去在谢婉仪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谢婉仪脸一红,嗔道:“做什么,让人瞧见……”

      “院里又没人。”闻昭笑着,牵起她的手,“走,陪我去书房看会儿卷宗。”

      “还看?不累么?”

      “不累。”闻昭握紧她的手,“有你在,就不累。”

      书房里点了两盏灯。

      闻昭在书案后看卷宗,谢婉仪坐在窗下的榻上做针线。

      屋里很静,只有翻页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闻昭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咬起了笔杆,谢婉仪抬眼看见,轻轻“啧”了一声。闻昭回过神来,讪讪地放下笔。

      “又咬笔。”谢婉仪道,“不干净。”

      “习惯了嘛。”闻昭笑,起身走到榻边,挨着她坐下,脑袋靠在她肩上,“看累了,歇会儿。”

      谢婉仪放下针线,伸手轻轻揉她的太阳穴:“今日头疼了?”

      “有点,早晨在河边吹了风。”

      “那还不多歇歇。”谢婉仪声音软下来,“卷宗明日再看也来得及。”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闻昭闭着眼,“再说,这案子拖不得,晚一日,凶手就可能多害一人。”

      谢婉仪没说话,只是手上力道更柔了。

      闻昭靠在她肩上,渐渐放松下来,鼻尖萦绕着谢婉仪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混着书房的墨香,让人安心。

      “婉仪,”她轻声道,“等这案子破了,我带你去青崖山看杜鹃,听说开得满山都是,红得像火。”

      “好。”

      “还要去沧河泛舟,不查案,就我们俩,租条小船,顺流而下,看看两岸风光。”

      “好。”

      “还要……”闻昭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要和你,长长久久地,过日子。”

      谢婉仪笑了,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好,长长久久。”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洒满一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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