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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画师的情愫与监察御史的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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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画师的情愫与监察御史的茶
沈墨白的邀约来得突兀。
一张素笺,用端楷写着:“蒙二公子不弃,前日赐教水利之道,获益良多。墨白不才,略备薄茶,盼能再聆高论。明日申时三刻,墨云斋恭候。”
落款处盖着一个小小的朱印:“墨白”。
字迹清隽,笔锋收敛,但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微微上扬——像藏着点不甘平淡的心思。
宋清明拿着帖子去找郁风荷。
书房里,郁风荷正在批公文。听完宋清明的转述,他头也没抬:“想去就去。”
“你不觉得奇怪?”宋清明问,“他一个画师,为什么对我的策论这么感兴趣?”
“沈墨白的父亲曾任河道总督,”郁风荷放下笔,“后来因治水不力被贬,郁郁而终。沈墨白弃文从画,但心里没放下。”
原来如此。
“那我去?”
“去。”郁风荷终于抬头看他,“但记住,他是皇上的人。”
这话里有话。宋清明想问清楚,但郁风荷已经重新拿起笔,一副“话已说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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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云斋在秦淮河畔,位置僻静。
是个独门小院,白墙灰瓦,门口种着几竿竹子。推门进去,院子里很干净,青石板路一尘不染。墙角有个石缸,养着几尾红鲤。
正房的门开着,沈墨白站在门内,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比上次在郁府时更素净。
“二公子来了。”他微笑,侧身让开。
屋里满墙都是画。山水、人物、花鸟,什么都有。但宋清明一眼就注意到,所有画都是水墨,没有色彩——除了……
“这幅是新的?”他指着东墙上一幅画。
《夜雨听荷图》。
画面很简单:雨打残荷,水面泛起涟漪,远处有朦胧的山影。但细看荷叶的脉络,竟隐约组成一行字。
宋清明走近了看。
是李商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但那个“荷”字被刻意放大变形,笔画拉长,几乎像一个……
“清”字?
他心头一跳。
“随手涂鸦,”沈墨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二公子见笑了。”
茶已经沏好。两人在窗边的茶案旁坐下。沈墨白泡茶的手法很讲究,温壶、置茶、冲泡、分杯……每一步都从容不迫。
“上次听二公子论黄河疏浚,茅塞顿开。”沈墨白递过茶杯,“家父若在,定会引为知己。”
“沈画师过誉。”宋清明接过茶杯,茶汤碧绿,香气清雅。
“不是过誉。”沈墨白看着他,“治水如作画,都要懂‘势’。水有水的势,墨有墨的势。顺势而为,方能成事。”
这话说到了宋清明心里。他忍不住接话:“正是。我在策论里写,治水不能硬堵,要疏导。就像画画,不能死抠细节,要顾全大局。”
“二公子懂画?”
“略知一二。”宋清明想起母亲——她也会画几笔,教过他些皮毛。
沈墨白眼睛亮了:“那今日,定要请教。”
两人从治水聊到作画,从《水经注》聊到《历代名画记》。沈墨白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宋清明渐渐放松下来——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是喜欢这些。
直到茶过三巡,门外传来笑声。
“墨白这里有客,怎么不叫我?”
周明轩推门进来,身后没带随从。他穿着常服,脸上带着笑,但眼睛很锐利,像鹰。
“周御史。”沈墨白起身行礼。
“坐坐坐,”周明轩很自然地坐下,自己拿了个茶杯,“我正好路过,闻见茶香,就厚着脸皮进来了。”
他给自己倒茶,动作随意,但手指很稳。倒完,看向宋清明:“二公子也在?巧了。”
巧?宋清明不信。秦淮河这么大,偏偏“路过”这里?
“周御史也懂画?”他问。
“不懂,”周明轩笑,“但懂看人。”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指着墙上的《夜雨听荷图》:“墨白,这画好是好,只是挂在这里可惜了。”
沈墨白神色不变:“御史何出此言?”
“这样的画,该挂在懂它的人那里。”周明轩说,“若是挂到不该挂的墙上,画烧了是小事,引火烧身是大。”
话说得轻飘飘,但屋里气氛一下子冷了。
沈墨白放下茶杯:“御史说笑了。”
“但愿是说笑。”周明轩看向宋清明,“二公子觉得呢?”
宋清明后背发凉。这话表面在说画,实际在说人——在警告沈墨白,也在警告他。
“画挂在哪里,”他斟酌着说,“要看画自己的意愿。”
周明轩笑了:“画若有知,恐怕也由不得自己。”
这话更直白了。
沈墨白沉默片刻,起身:“我去添些热水。”
他走出去,屋里只剩宋清明和周明轩。
“二公子,”周明轩压低声音,“沈墨白是个人才,但太单纯。有些心思,藏得住人前,藏不住笔下。”
他顿了顿:“你明白我的意思。”
宋清明点头。他当然明白——《夜雨听荷图》里那个像“清”字的“荷”,太明显了。
“周御史为何提醒我?”他问。
“我不是提醒你,”周明轩摇头,“是提醒他。但他听不进去。”
正说着,沈墨白回来了。他手里端着新沏的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说的都是闲话。周明轩看似随意,但每句话都有深意。沈墨白偶尔接话,大部分时间沉默。
申时末,宋清明起身告辞。
沈墨白送他到门口。临别时,他突然塞给宋清明一个小卷轴:“这个……回去再看。”
卷轴很小,用锦带系着。
宋清明握在手里,点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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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宋清明一直在想周明轩的话。
“引火烧身”……沈墨白对他是有些特别,但至于到“烧身”的地步?
还是说,周明轩在警告别的?
马车在郁府门前停下。宋清明下车,刚进门,就看见郁风荷站在影壁旁,像是在等人。
“回来了?”郁风荷问。
“嗯。”
“沈墨白说什么了?”
“聊了画,聊了水利。”宋清明如实说,“周御史也去了。”
郁风荷眉头微皱:“周明轩?他去做什么?”
“说是路过。”
郁风荷冷笑:“都察院到秦淮河,可不顺路。”
他转身往里走,宋清明跟上。
两人走到书房门口,郁风荷停下:“周明轩是不是说了什么?”
“说沈画师的画挂错了地方,会引火烧身。”
郁风荷沉默了。他推开书房门:“进来。”
屋里已经点灯了。郁风荷走到书桌后坐下,看着宋清明:“沈墨白对你有意。”
话说得直白,宋清明脸上一热:“大人说笑了。”
“不是说笑。”郁风荷神色严肃,“他看你的眼神,还有那幅画……太明显了。”
宋清明想起《夜雨听荷图》里那个像“清”字的“荷”。确实明显。
“但我对他无意。”他说。
“我知道。”郁风荷点头,“但周明轩不知道。他今天去,是替我敲打沈墨白。”
“替你?”
“嗯。”郁风荷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周明轩下午让人送来的,说沈墨白最近常去翰林院,打听你的殿试策论。”
宋清明愣住了。沈墨白这么执着?
“他为什么要……”
“不知道。”郁风荷把信推过来,“但你要小心。皇上最近很宠信沈墨白,如果他在皇上面前说什么……”
话没说完,但意思清楚了。
宋清明拿起信。信很短,就几句话,但字字惊心:“沈画师近日频访翰林院,查阅宋探花所有文稿。恐生事端,请郁大人留意。”
落款是周明轩的私印。
“周御史为什么要帮你?”宋清明问。
郁风荷沉默了很久。
“三年前黄河决堤,”他终于开口,“我顶着压力,调了江南的粮去赈灾。周明轩的老家就在灾区,三千百姓,活下来了。”
他顿了顿:“他欠我一份人情。这次,是还人情。”
宋清明明白了。官场之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那沈墨白……”
“我会处理。”郁风荷站起来,“你回去吧。那幅画……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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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听雨轩,宋清明关上门,才敢拿出沈墨白给的那个小卷轴。
解开锦带,慢慢展开。
是一幅极小的工笔画,只有巴掌大。画的是他——在书房伏案读书的背影。窗外有一枝桂花探进来,花枝斜斜的,像要触碰他的肩膀。
画得极细腻。连他衣领的褶皱,还有桌上那方歙砚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题款只有日期:“癸未年九月初七”。
但翻到背面——
用淡墨写着一首小令,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手笔: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最后两句被划掉,在旁边另写了一行: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宋清明的手,抖了一下。
这词太直白了。直白到……让他心惊。
他想起沈墨白看他的眼神,那种专注得近乎贪婪的凝视。
想起那幅《夜雨听荷图》里,那个像“清”字的“荷”。
想起周明轩的警告,郁风荷的担忧。
原来,真的不是他想多了。
正看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宋清明赶紧把画收起来,塞进袖袋。
门开了,郁风荷站在门口。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宋清明:“画看了?”
宋清明犹豫了一下,点头。
“给我。”郁风荷伸出手。
宋清明把卷轴递过去。郁风荷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
他盯着那首小令,盯着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久久不语。
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沈墨白,”他缓缓说,“确实不该。”
他把画卷起来,转身要走。
“大人,”宋清明叫住他,“你会怎么处理?”
郁风荷回头看他:“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理?”
宋清明说不出话。
“放心,”郁风荷说,“我不会动他。但这样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他走了。深蓝色的袍子在夜色里,像一道决绝的伤口。
宋清明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
袖袋里空空的,那幅画不在了。
但他脑子里,那首小令,那几句词,像刻进去一样,挥之不去。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谁的情?
沈墨白的?
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
窗外的桂花,最后几朵也谢了。香气散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宋清明忽然觉得,这秋天,好像特别冷。
他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那方歙砚——郁风荷送的那方,刻着“荷风四面,岁岁平安”。
他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
刻得很深,很用心。
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也像某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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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郁府西边,沈墨白的小院里,灯还亮着。
他坐在画案前,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摊着一张空白的宣纸。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有风,吹得窗纸哗哗响。
他忽然想起白天,周明轩说的那句话:
“画若有知,恐怕也由不得自己。”
是啊。
画由不得自己。
人,又何尝由得自己?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
远处,郁府的方向,一片漆黑。
只有一盏灯还亮着——是听雨轩。
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关窗,吹灯。
黑暗中,他低声念了一句:
“此情无计可消除……”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风里。
像从没说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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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