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事后诸葛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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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宫的浓雾，似乎也随着那些令人烦闷的奏报，一同侵入了丞相府的墨竹苑。萧月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面前小几上摊开的，正是那份关于矿区配额“微调”的内阁决议草案。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上面严谨却冰冷的词句，目光却没什么焦距地落在窗外摇曳的墨竹影子上。又一次，她的意志在看似合规的流程中被稀释、扭曲，最终呈现出这副与她初衷相去甚远的面貌。
宋秋推门进来时，手中端着一碗新炖好的药膳。这几年，她眉宇间的青涩早已被风霜与沉凝取代，即便卸下了内阁首辅的沉重冠冕，那份因忠诚而生的忧虑却丝毫未减。她将药膳轻轻放在萧月手边，视线扫过那份草案，无需多问，便已明了师父此刻的心境。
“师父，先用些吧。”宋秋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龙武卫新送来的血参，对调理心神有益。”
萧月没有动，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平静，深处却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多少光亮。“秋儿，坐。”她指了指对面的矮凳。
宋秋依言坐下，她知道，师父需要的或许并非药膳，而是一个能让她理清这团乱麻的线头。
“那份草案，你看过了。”萧月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是。”宋秋点头，斟酌着词句，“草案行文缜密，理由看似充分，兼顾了‘稳定’与‘传统’，很难从明面上驳斥。陈长老和王执事那边……动作很快，据说相关家族已经‘领会’了精神，开始着手准备‘依古法’开采的文书了。”
萧月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依古法……他们总能找到最合适的理由，裹上最光鲜的绸缎，内里却还是那些争权夺利的把戏。我设立内阁，本是想将这些把戏框进规则里，用规则去约束、去分化、去制衡，最终让权力流回该在的地方。”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与困惑，“可如今，规则成了他们的护身符，议事成了他们的角力场，连首辅……”她看了一眼宋秋，没有说下去。
宋秋明白师父未尽之言。首辅之位，本应是萧月掌控内阁的支点，却成了压力最大、也最容易折断的地方。她亲身经历过那种四面掣肘、寸步难行的滋味。
“师父，”宋秋深吸一口气，决定说出长久以来盘旋在她心头的、比较了丞相府与北唐之后得出的结论，“或许，问题不在于规则本身是否精妙，也不在于首辅是否得力。”
萧月看向她，眼神示意她继续。
“问题在于，”宋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丞相府和北唐，从根子上，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船’。杨丞相驾驶的是一艘他亲手设计、锻造、并且牢牢掌着舵轮的‘铁甲巨舰’。而您……您接手的北唐，更像是一支名义上奉您为旗舰，实则各自为政、甚至暗怀鬼胎的‘联合舰队’。”
这个比喻让萧月眸光微凝。
“弟子在丞相府这几年，虽主要在您身边，但也算见识了杨丞相统御门下的手段。”宋秋开始详细剖析，“丞相府的势力构成，看似也有不同来源，但其核心逻辑，与北唐截然不同。”
“首先是‘门客’。” 宋秋举例，“如韩阳先生那般，由杨丞相早年亲自发掘、招揽，或后来以其手段折服而主动投效的。他们与杨丞相的关系，近乎古代的‘君臣’或‘主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前途、资源、乃至身家性命，都系于杨丞相一身。他们是杨丞相意志最直接、最坚定的延伸，如同巨舰上与他心神相连的精密仪器。他们不需要考虑其他派系，只需要向杨丞相负责。”
“其次是政府举荐的‘幕僚’。” 宋秋继续，“这些人或许出身政府各个部门，带着某些背景或任务而来。但一旦进入丞相府，他们的去留、考评、升降，最终决定权完全在杨丞相手中。杨丞相可以用他们，也可以不用；可以用其所长，也可以将其闲置。政府的影响力，在这里是间接的、有限的。这些人很快就会发现，想在丞相府立足并有所作为，就必须赢得杨丞相的认可，融入丞相府的规则。久而久之，他们也会被逐渐‘丞相府化’，至少在工作层面，其首要效忠对象会发生微妙偏移。”
“还有‘客卿’，主要是研制阁那些顶尖的匠师、学者。” 宋秋想到了那些沉浸在技术世界中、性格各异的天才们，“他们或许不直接依附于杨丞相个人，更醉心于自己的研究。但研制阁的资源分配、项目立项、成果评定，最终拍板的是谁？是杨丞相。他们能接触到的核心数据、尖端设备、无限的研究自由，是谁赋予的？是杨丞相领导的丞相府体系。得罪了政府，他们或许还能在别处找到经费；但若被丞相府、被杨丞相摒弃，他们失去的是可能是此生唯一触摸真理前沿的机会。因此，他们的‘去留’，看似自由，实则依然在杨丞相无形的掌控之中。他们为丞相府提供的智力成果，反过来又巩固了杨丞相的绝对权威。”
“至于护卫力量，暗卫、乃至新组建的‘骁果军’。” 宋秋压低声音，“虽然名义上受政府监察，编制需报备，但日常训练、作战指挥、人员任免、后勤补给，哪一项不是丞相府一手操办？尤其是‘骁果军’，从选拔标准到装束武备，无不打上杨丞相个人的深刻烙印。他们的忠诚，首先是对赋予他们‘新生’和强大力量的丞相府的忠诚，具体化，就是对杨丞相的忠诚。政府能做的，更多是事后追认或有限度的协调，难以进行实时、有效的干预。”
宋秋总结道：“所以，丞相府这艘‘巨舰’，从龙骨到桅杆，从动力到武器，其设计、建造、维护、航行，每一个环节的核心控制权，都牢牢掌握在‘船长’杨子墨手中。他是唯一的灵魂，唯一的决策核心。门客是手脚，幕僚是参谋，客卿是大脑，护卫是甲兵，但所有一切都围绕着船长运转。船长一声令下，巨舰可以全速前进，也可以瞬间转向，甚至可以做出某些看似冒险乃至疯狂的举动。因为整艘船是一个高度集权的、指向性明确的整体。船没了船长，这套精密而独特的系统立刻就会停摆，甚至崩溃。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外界对杨丞相权势滔天颇有微词，却无人能真正动摇其根基的原因——动摇他，就等于要拆解甚至摧毁整个丞相府体系，这牵扯的利益和力量太庞大了，代价谁也付不起。”
萧月静静地听着，手指不知不觉停止了滑动。宋秋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丞相府那看似复杂、实则脉络清晰的权利结构。
“反观我们北唐，”宋秋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师父，您继位之时，可曾真正‘拥有’过这艘‘旗舰’？或者说，北唐从来就不是一艘完整的舰船。”
“北唐更像是一个历史形成的、松散的联盟。” 宋秋剖析道，“陈长老的蛊毒门，王执事的百草堂，李供奉的机关营，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宗族、地方势力……他们每一家，都像是拥有自己独立船长、水手、甚至武装的小船。他们汇聚在北唐这面大旗下，是因为历史传统、共同利益（对抗外部压力、内部资源交换）、以及对‘长公主’这一法统象征的千年认同。”
“但是，” 宋秋加重了语气，“这种认同，更多是象征性的、法理上的，而非实际权力上的让渡。各家的小船，其内部人事、财政、核心技术、武装力量，从来都牢牢掌握在各家自己手里。月照宫，或者说长公主，更像是一个盟主，一个仲裁者，一个大家共同供奉的‘神像’。在大部分时候，盟主可以通过平衡、妥协、交换，来维持联盟的运转，让大家至少在表面上遵循共同的规则（比如古老的北唐法典），听从‘神像’名义上的号令。”
萧月母亲的时代，或许因其个人威望、手腕以及外部压力尚不紧迫，能够将这个联盟维系得相对紧密，看起来像是“大权独揽”。但到了萧月接手时，联盟内部的离心力早已暗流涌动，各家羽翼渐丰，而外部压力（隋秦/丞相府的崛起）又使得这种抱团取暖的需求和内部争夺有限资源的矛盾同时加剧。
“您设立内阁，” 宋秋指出了关键，“初衷是将这些‘小船’的代表请到‘旗舰’上来，在一个固定的议事厅里，按照您制定的新规则来商讨、决策，希望通过集体议事和最终裁决权，逐步将分散在各家手中的实务权力，收归到以您为核心的‘旗舰’指挥体系中来。这想法本身没错，甚至是唯一可行的破局之道。”
“然而，问题出在了执行层面，或者说，出在了权力的‘质地’上。”宋秋的比喻越发犀利，“在丞相府，杨子墨的命令，是钢铁铸就的齿轮，咬合下去，下面的精密机器就必须运转。而在北唐，您的命令，即便是盖上了宝玺的正式文件，传到下面各家‘小船’那里，更像是一份‘协商建议书’。”
“内阁的议事过程，变成了各家代表在‘旗舰’的议事厅里，为自己的小船争取利益、划定势力范围、规避责任的谈判场。他们利用规则，不是为了执行您的意志，而是为了将自己的意志包装进规则，或者利用规则来阻挠、稀释您的意志。草案的‘精加工’，执行的‘打折扣’，信息的‘过滤’，都是这种谈判和博弈的外在表现。”
“首辅，”宋秋说到自己曾经的职位，语气复杂，“理论上是您的代表，是推动‘旗舰’意志的关键。但在实际操作中，首辅面对的，不是一个听命行事的官僚系统，而是一个个拥有实权、可以讨价还价的‘船主代表’。首辅的权力完全来源于您，这固然保证了忠诚，但也使得首辅成了各家势力集中‘攻关’或‘抵制’的对象。因为扳倒或架空首辅，就等于削弱了您直接干预的触角。我当初的处境便是如此，任何试图动真格、触碰核心利益的举动，都会招致联合反弹。而继任的首辅，选择了‘和稀泥’的平衡之道，虽然表面和谐，但实质上，是将议事的主动权进一步让渡给了那些‘船主代表’，您的意志，反而被搁置在了更高、也更虚的位置。”
宋秋最后总结，声音带着一丝悲凉：“所以，师父，北唐没了您，当然会乱，因为‘神像’倒了，联盟失去了共主，各家小船可能分崩离析，甚至互相攻伐。但是，换一个‘明面上的当家人’，对很多势力来说，或许并非不可接受，只要这个新当家人能继续维持联盟的框架，承认甚至保障他们现有的利益和自治权。他们拥护的，是‘长公主’这个法统位置带来的稳定性和合法性，而非您萧月个人。一旦您个人的意志与他们集体的、根深蒂固的自治诉求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这种拥护就会出现裂痕。”
“而丞相府没了杨子墨，”宋秋对比道，“那艘巨舰就可能失去动力、迷失方向，甚至因为内部失去唯一权威而陷入混乱乃至解体。因为整个系统就是为他而生，依他而存。他是核心，不是象征。”
寝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竹叶沙沙，越发衬得室内寂静。
萧月缓缓靠向软榻的背垫，闭上了眼睛。宋秋的分析，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照出了她所处的困境本质。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下一盘收回权柄的棋，却原来，棋盘本身的结构，就决定了执棋者难以真正掌控所有棋子。她继承的不是一个集权势力，而是一个封建联盟。她的权力基础，是历史形成的法统认同和脆弱的利益平衡，而非自上而下、令行禁止的官僚体系。
“联合舰队……旗舰……”萧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洞察后的苦涩与决然，“是啊，旗舰再大，再威武，若不能将炮口真正对准那些不听话的小船，若不能掌握它们的动力和舵轮，终究只是个华丽的摆设，甚至会被它们裹挟着航向未知的海域。”
她睁开眼，眸中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更加锐利、更加清醒的东西在凝聚。之前的困惑与疲惫，被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算计所取代。
“所以，秋儿，”萧月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按照这个道理，我要么设法将这支‘联合舰队’，真正改造成一艘听我号令的‘铁甲巨舰’——这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足以压服所有‘船主’的绝对力量。要么……”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宋秋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光。
要么，就在适当的时机，挑动这些“小船”互相碰撞、削弱，甚至借外部风暴（比如丞相府？）之力，摧毁一些最难驾驭的，然后在废墟上，重建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力架构。
这很难，风险极高，但似乎，这才是破解北唐千年痼疾的唯一途径。指望通过内阁这样的温和改良，在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网络中收回实权，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奢望。
萧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摇曳的墨竹。远处，丞相府主楼的书房灯火，依旧彻夜长明。那里，另一个“船长”正在驾驶着他的钢铁巨舰，破浪前行，目标明确。
而她，北唐的长公主，也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航向，和足以破开迷雾与冰山的动力了。
“秋儿，”萧月没有回头，声音飘渺却坚定，“龙武卫的‘新装备’磨合得如何了？还有，我让你暗中留意的那几处‘古遗迹’的探查，可有新的进展？”
宋秋精神一振，知道师父已经从分析的迷惘中走出，重新聚焦于行动。“回师父，龙武卫配发的第一批生物防护内甲和灵能增幅符文武器，已形成初步战斗力。古遗迹方面，‘黑水渊’那边传来密报，似乎有类似古代大型机关核心的波动反应，但环境险恶，深入探查还需更多准备和……更强的力量支持。”
“力量支持……”萧月轻声重复，目光似乎穿越了重重屋宇，投向了某个方向。
或许，那艘近在咫尺的“铁甲巨舰”，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也能成为她撬动北唐死局的……借力点？只是，与虎谋皮，代价几何？
夜色更深，雾也更浓了。但萧月心中的迷雾，似乎被宋秋这番犀利的“镜鉴”，吹开了一角，露出了下方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的险滩与暗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也更加果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