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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00的击剑馆与白大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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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五点,市击剑馆。
林深戴着面罩,手中的花剑像第三只手臂般自然延伸。她在剑道上移动,步伐轻快——左滑步,假动作,突然的弓步突刺。剑尖精准地击中对手护胸板上的指示灯,得分器“嘀”的一声亮起红灯。
“漂亮!”教练在场边鼓掌,“李医生,你这水平完全可以打业余联赛了。”
林深摘下面罩,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击剑是她规培第三个月开始学的秘密,没人知道。在医院,她是那个连打结都太紧的笨拙规培生;在这里,她是动作利落、判断精准的剑客。这种分裂感让她上瘾。
手机在储物柜里震动。她走过去,屏幕上跳着护士站的紧急呼叫。
“李医生,19床突然大出血,速回!”
她连澡都来不及冲,套上衣服就往外跑。击剑服都没完全换下,白色的击剑裤还穿在里面,外面匆匆罩了条牛仔裤,上衣塞得乱七八糟。
晚高峰堵车。她在出租车里焦虑地敲着膝盖,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19床的病例:32岁,子宫肌瘤剔除术后第三天,突然□□出血——难道是动脉结扎线脱落?
冲进病区时,她几乎是撞开了安全门。
护士站一片混乱。陈教授已经在处理,苏景明也在——她背对着门口,正快速下达医嘱:“开放两条静脉通路,输注止血药,准备介入手术室。”
“患者血压多少?”林深气喘吁吁地问。
苏景明回头,看到她时,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林深的领口翻着,露出一角白色的击剑服内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
“80/50,”苏景明转回身,语气恢复专业,“出血量估计800毫升以上。李医生,你去做床边B超,我要看到确切出血点。”
“好。”
检查很快:子宫动脉假性动脉瘤破裂。罕见但危险的并发症。介入手术室里,林深穿着铅衣站在苏景明旁边,看着她在DSA引导下将微导管精准插入细小的动脉分支,注射栓塞剂。
屏幕上的出血点逐渐消失。
“稳定了。”苏景明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手术结束已是晚上八点。林深脱下铅衣,后背的击剑服已经完全被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她在更衣室用毛巾擦脸,听见隔壁隔间传来水声。
门开了。
苏景明走出来,白大褂已经脱了,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裤。她手里拿着毛巾,头发半湿。看见林深时,她目光落在她领口露出的那截白色布料上。
“击剑?”苏景明问。
林深僵住,下意识捂住领口:“……嗯。”
“学了多久?”
“三个月。”
苏景明点点头,没再问,走到储物柜前。但她没开柜门,而是转过身,靠在柜子上:“今天处理得不错。B超定位很准。”
林深耳朵发热:“是您栓塞做得快。”
“配合好。”苏景明说,顿了顿,“你穿击剑服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在安静的更衣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林深不知道该怎么接。
“下周科室晚会,”苏景明突然换了话题,“每个组要出节目。我们组缺人。”
林深心里一紧:“我不会唱歌跳舞……”
“击剑表演。”苏景明看着她,“你,和我。”
空气凝固了三秒。
“您也会击剑?”林深脱口而出。
苏景明嘴角很轻微地弯了一下:“学过一点。”她拉开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包——标准的击剑器材包。“六年,重剑。”
林深瞪大眼睛。
苏景明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剑柄、护手盘,还有一件叠得整齐的白色击剑服,领口绣着小小的拼音:Lin。
“大学时校队队长,”苏景明说得轻描淡写,“拿过省大学生运动会银牌。”
林深觉得这个世界有点魔幻。那个在手术室里精准如机器的苏医生,那个在晨会上永远一丝不苟的苏医生,那个手腕上留着救猫擦伤的苏医生——也是击剑手?
“为什么……”她问了一半,不知道该怎么问完。
“为什么学医还练击剑?”苏景明帮她说完,“因为击剑和手术很像。预判,距离控制,精准打击。”她把器材包放回柜子,“晚会下周五,下班后抽时间排练。”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林深一个人站在更衣室,脑子像被重剑劈过一样嗡嗡响。
那一周,医院里的八卦换了一茬。
林深在食堂听见的最新版本是:“急诊科老张升职的事又反转了!纪委查出他真的有问题——不是小三,是受贿!金额不大,但够撤职了。”
“王主任呢?”
“出院了,但申请提前退休。据说走之前给全科室发了封邮件,说‘与其在谎言里做主任,不如在真相里做病人’。”
“有点酷是怎么回事……”
林深低头吃饭。她对八卦的兴趣越来越淡,脑子里全是击剑的事。她和苏景明约了三次排练,每次都在医院空置的康复训练室。
第一次排练时,她紧张得手脚不协调。
“放松,”苏景明已经换上击剑服,手里握着剑,面罩夹在腋下,“把我当靶子,别当苏医生。”
她们练的是表演套路,不是实战。有攻防转换,有漂亮的闪避和反击动作。苏景明的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但比教科书多了一份流畅的韵律感。她的弓步又深又稳,突刺时像一支离弦的箭。
“你比我厉害。”第三次排练结束时,林深气喘吁吁地说。
苏景明摘下面罩,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你学得很快,”她说,“而且你有自己的节奏。这是好事。”
“我的节奏?”
“嗯。”苏景明接过她手里的剑,两把剑并排放在地上,“手术室里也有节奏,但大多数人被训练成同一拍子。你不一样。”
又是“不一样”。林深发现苏景明总用这个词形容她。
周五晚会,医院大礼堂座无虚席。
生殖妇科的节目排在第七个。候场时,林深从幕布缝隙看出去,看见了前排的评委席——苏景明居然坐在那里,作为科室代表打分。她换了件深蓝色衬衫,头发扎了起来,侧脸在舞台灯光下轮廓分明。
“苏医生不上场?”旁边的护士问。
“她说评委不能参演。”陈教授耸肩,“可惜了,我还想看咱们科的节目拿奖呢。”
林深心里沉了一下。苏景明没告诉她这个。
轮到她们了。林深上场,聚光灯打下来的瞬间,她看见了台下苏景明的目光——平静,但专注。音乐起,是略带古典风格的电子乐。她开始移动,假想敌是空气,但她想象那是苏景明。
突刺,格挡,滑步。动作越来越流畅。观众席很安静,然后有人开始鼓掌。到高潮部分——一个连续的进攻组合接旋转闪避——她太过投入,转身时面罩的搭扣突然松了。
面罩脱落。
时间在那一秒变得很慢。她看见面罩在空中翻转,看见台下观众惊讶的表情,看见陈教授捂住了嘴。然后她看见苏景明——她从评委席站了起来,但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灯光刺眼。林深下意识闭上眼睛,但身体还在继续动作——她凭着肌肉记忆完成了最后一个弓步突刺,定格。
音乐停。
死寂。
然后,掌声雷动。
林深弯腰捡起面罩,头发散乱,脸烫得能煎蛋。她鞠躬,逃也似的跑下台。在后台黑暗的通道里,她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脚步声传来。
苏景明站在通道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面罩带子旧了,”她说,“我检查时没注意。”
“我搞砸了。”林深声音发颤。
“没有。”苏景明走近,递给她一瓶水,“你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好。失误不影响整体。”
林深接过水,没喝。“您没告诉我您是评委。”
“临时安排的。”苏景明停顿了一下,“如果早知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上。”
这句话很轻,但林深听懂了。如果知道,她会选择陪她一起,哪怕违反规则。
外面传来主持人的声音:“生殖妇科节目得分——9.5分!目前全场最高!”
通道里安静下来。远处舞台的音乐隐约传来,是一首欢快的歌。光影从通道口流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界。
“苏医生,”林深突然问,“您为什么选击剑?”
苏景明靠在对面墙上,侧脸在阴影里。“因为我需要一种方式,”她缓缓说,“把攻击性变成可控的东西。”
“攻击性?”
“医学训练要求我们绝对理性,绝对控制,”苏景明看着远处舞台上流动的光,“但人不是机器。会有愤怒,会有攻击欲。击剑提供了一个出口——在规则内释放,不伤害任何人。”
林深想起手术室里的苏景明,那双稳定到极致的手。原来那种稳定不是天生的,是训练出来的,是用无数次击剑练习换来的控制力。
“您有过失控的时候吗?”她问。
苏景明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有。”苏景明终于说,声音很轻,“大学时最后一次比赛,决赛。对手故意犯规,裁判没看见。我输了。”她顿了顿,“下场后,我把剑折断了。不是愤怒,是……无力感。”
折断剑。林深想象那个画面:年轻的苏景明,穿着击剑服,手里拿着断成两截的剑柄。
“后来呢?”
“后来教练说,‘剑可以断,但握剑的人不能断。’”苏景明转过头看她,“我学医,大概也是想证明这句话。”
证明即使面对无法控制的疾病、无法挽回的生命,握剑——或者说握手术刀——的人,也不能断。
外面传来欢呼声,又一个节目结束了。主持人宣布中场休息。
“走吧,”苏景明直起身,“该回去了。”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通道。在即将进入礼堂时,苏景明突然停步:“李医生。”
“嗯?”
“面罩脱落的瞬间,”苏景明说,没看她,看着前方喧闹的人群,“你闭眼了,但动作没停。那很专业。”
她说完就走进了光亮里。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瓶没开封的水。她拧开喝了一口,水很凉,流过喉咙时像某种清醒剂。
晚会结束后,科室组织宵夜。大排档里,医生护士们难得放松,啤酒开了好几箱。
陈教授举杯:“今天咱们科拿了第一!虽然面罩掉了,但掉出了风格,掉出了水平!”
众人大笑。林深红着脸喝酒,余光瞥见苏景明坐在隔壁桌,正和一个住院医师说话。她喝的是茶,没碰酒。
吃到一半,八卦时间开始。
“你们听说最新那件事没?”一个住院医生压低声音,“咱们院那个援非三年的张副主任,回来了。”
“然后呢?”
“他在非洲娶了个当地老婆,生了对双胞胎。结果回国发现,他国内的老婆这三年也没闲着——跟健身房私教好上了,还怀了孕!”
“我的天……”
“现在两个女人在医院行政楼打起来了,张副主任夹在中间,脸都被抓花了。”
哄堂大笑。林深也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她发现苏景明没笑。她正低头看手机,眉头微皱。
“苏医生怎么了?”陈教授问。
“值班电话,”苏景明收起手机,“急诊,疑似宫外孕破裂,需要紧急手术。我得先走。”
她起身,拿起外套。经过林深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你继续吃,不用跟。”
但林深已经站起来了:“我陪您去。”
苏景明看着她,没说话,点了点头。
出租车里,两人并排坐着。窗外城市夜景流淌而过,霓虹灯在车窗上画出彩色的条纹。
“您不吃点东西吗?”林深问。
“不饿。”
“手术可能很久。”
“习惯了。”
沉默。然后苏景明突然说:“你今天表演时,让我想起大学时的一个队友。”
“她也是医生?”
“不,她后来去做了摄影师。”苏景明看着窗外,“她说,击剑和摄影一样,都是在决定性瞬间做出选择。”
林深想起面罩脱落的那一秒。闭眼,但动作继续。那也是一个选择。
“您和她还有联系吗?”
“去年她办影展,我去看了。”苏景明顿了顿,“有一组照片叫《白大褂下》,拍的都是在非工作状态的医生。有在菜场买菜的,有在健身房举铁的,有在幼儿园接孩子的。”
“有您吗?”
“有。”苏景明笑了,很浅的笑,“我那张是在击剑馆,刚脱下护具,头发乱糟糟的。”
林深想象那个画面。苏景明,击剑服,凌乱的头发,疲惫但放松的表情。和她平时完全不一样。
“我想看。”她说。
苏景明从手机里翻出照片,递给她。屏幕上,确实是苏景明,但又不是林深认识的苏景明——她坐在长凳上,护胸板还没脱,面罩拿在手里,仰头喝水,喉结滚动。汗水把额发粘在皮肤上。眼神很亮,有种野性的生命力。
“这张……”林深说不出话。
“很难看吧。”苏景明收回手机。
“不,”林深认真地说,“很好看。真实的……好看。”
苏景明侧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出租车里的空气,似乎变暖了一些。
到医院,急诊已经准备就绪。确实是宫外孕破裂,大出血。手术持续到凌晨两点。
结束时,林深累得几乎站不稳。她和苏景明一起走出手术室,走廊空荡,只有她们的脚步声。
“饿吗?”苏景明突然问。
“……饿。”
“我知道一个地方还开着。”
她们去了医院后门的一家粥铺,凌晨三点,店里只有她们一桌。热粥端上来时,白气氤氲。
“今天谢谢。”苏景明说。
“谢什么?”
“陪我手术,还有……”苏景明用勺子搅着粥,“说那张照片好看。”
林深低头喝粥,耳朵发烫。
“李医生,”苏景明的声音在粥的热气里显得柔和,“你知道为什么医学规培要三年吗?”
“因为要学的东西多?”
“因为要用三年时间,让一个人从‘想救人’变成‘能救人’,再变成‘敢救人’。”苏景明放下勺子,“想救人是本能,能救人是技术,敢救人是责任。你现在在第二阶段。”
“那您呢?”
“我在第三阶段,”苏景明说,“但有时候会怀疑,敢救人是不是也包括敢不救。”
林深愣住。
“有些病人,救活了是痛苦,”苏景明的声音很低,“癌症终末期,多器官衰竭……我们拼命抢救,延长的是生命,还是痛苦?”
这个问题太沉重,林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我击剑,”苏景明继续说,“因为击剑场上,胜负分明。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像医学,有时候赢了,也像输了。”
粥铺的老板娘在柜台后打瞌睡。墙上的钟指向三点半。
“但您今天救了那个人,”林深说,“宫外孕破裂,大出血,送来及时,手术成功。这是赢。”
苏景明看着她,很久,然后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你说得对。”
她们喝完粥,并肩走回医院。天还没亮,但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
在医生公寓楼下,苏景明停步:“下周,手术技能培训室,别忘了。”
“不会忘。”
苏景明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面罩带子我修好了。下次排练可以用。”
“还有下次?”
“如果还有晚会的话。”苏景明挥挥手,走进了公寓楼。
林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晨风吹过,带来一点凉意,但她心里是暖的。
手机震动,是规培生群的消息:“有人拍到苏医生和林深凌晨三点一起吃粥!有图有真相!”
配图是粥铺窗外拍的,模糊,但能认出是她们。
下面跟了一排:“???”“什么情况?”“只是同事吧?”
林深锁屏,没回复。
她抬头,看着苏景明公寓的窗户。有一扇亮着灯,暖黄色的,在渐亮的天空下像一颗小小的星。
她想,也许医学不总是黑白分明,也许输赢也不总是清晰可辨。
但有些瞬间,比如面罩脱落时继续的动作,比如凌晨三点的热粥,比如那句“真实的……好看”——这些瞬间,像剑尖击中目标时的指示灯,明确地亮着。
告诉她:这一剑,刺中了。
(第四章完)
下章预告:医院组织团建登山,林深的运动天赋震惊全科。下山时突遇暴雨,她和苏景明被困在山中小屋。黑暗、潮湿、狭窄的空间里,苏景明第一次透露家族施加的压力,而林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握住了苏景明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