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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14:22的暴雨与体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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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两点二十二分,医院大巴停在山脚停车场时,天色已经不对劲了。
灰白色的云层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臭氧混合的味道。林深背着双肩包下车,仰头看天——积雨云正在快速堆积,边缘透着不祥的青黑色。
“天气预报说傍晚才有雨,”陈教授乐观地挥手,“咱们抓紧时间,三点半前登顶,四点下山,来得及!”
三十几个医生护士开始往登山道走。生殖妇科的团队走在中间,林深刻意放慢脚步,余光搜索着某个身影——苏景明走在队伍最前面,深蓝色运动装,头发扎成高马尾,背着一个专业的登山包。她步伐稳健,一看就是经常徒步的人。
林深今天穿了全套户外装备。击剑训练练出了出色的体能,登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她没打算表现。规培生嘛,低调点好。
“心怡,你包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同组的规培生小张好奇地问。
“没什么,一些必需品。”林深含糊带过。她包里确实有“必需品”:急救包、能量棒、头灯、保温毯,还有一把折叠伞——虽然她知道真下大雨,伞根本没用。
登山道一开始很平缓,大家有说有笑。话题自然又转向八卦:
“你们听说了吗?妇科急诊昨天又来个奇葩病例。”
“又是□□异物?”
“这次是跳蛋,遥控的那种,结果遥控器丢了,震动停不下来,女生痛得受不了来急诊。”
“怎么取出来的?”
“麻醉后用器械夹碎的,取出来一堆零件。”
一片哄笑。林深没笑,她看见走在前面的苏景明脚步顿了顿,似乎也在听。
山路渐陡。半小时后,队伍开始拉开距离。年轻医生们冲在前面,几个年纪大的主任渐渐落后。林深保持中游速度,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这是她登山养成的习惯,随时注意避险点和撤退路线。
苏景明一直在第一梯队,但始终保持着一个不紧不慢的节奏。林深发现她的登山技巧很专业:上坡时小步频高步幅,下坡时侧身缓降,过碎石路段时用登山杖三点支撑。
“李医生体力不错啊。”陈教授喘着气从后面赶上来,“平时有锻炼?”
“偶尔。”林深没多解释。
两点五十,天空传来第一声闷雷。风突然变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加速前进!”领队喊道,“前面有个休息亭,到那里避一避!”
队伍开始慌乱。林深加快脚步,经过苏景明身边时,听见她说:“要下大雨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嗯,”林深点头,“而且会很大。”
苏景明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云层厚度,风向转变,还有——”林深指了指远处山脊上低飞的鸟群,“它们在找地方躲。”
苏景明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你懂这些?”
“小时候在山区长大。”
话没说完,雨点就砸下来了。不是淅淅沥沥,是倾盆而下。瞬间,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快跑!休息亭在前面两百米!”
队伍开始狂奔。林深护住背包——里面有电子设备——正要往前冲,却看见苏景明停在原地,正扶着一个脚扭伤的护士。
“苏医生,你先走!”护士推她。
苏景明没动,把护士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一起走。”
林深折返回来,架住护士另一侧:“三个人快一点。”
她们几乎是拖着伤员往前挪。雨大得睁不开眼,山路瞬间变成泥泞的小河。雷声在头顶炸开,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的树上,发出刺眼的蓝光和炸裂声。
“小心!”林深突然用力把两人往旁边一拉。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在她们刚才站的位置。
苏景明抬头看山坡——雨水正冲刷着疏松的土层。“有滑坡风险,”她声音被雨声压得几乎听不见,“不能去休息亭了,那边是滑坡面。”
“那去哪?”
林深快速扫视四周,记忆中之前看过的地形图闪过脑海:“右边,往下五十米,有个护林员小屋,去年翻修过。”
“确定?”
“不确定,但比留在这里安全。”
三个人艰难地转向。雨更大了,能见度不到十米。每一步都要在泥泞中拔脚,林深感觉小腿肌肉在烧。但她不能停,身后是苏景明和伤员。
十分钟后,透过雨幕,她看见了那个小屋的轮廓——灰瓦木墙,窗户完好。
“到了!”
小屋门没锁,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里面很小,不到十平米,但干燥,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墙角堆着些工具。最让人庆幸的是,窗户是完好的,可以挡住风雨。
林深把护士扶到床上,苏景明已经打开了头灯——她居然随身带了头灯。
“我去通知其他人……”林深转身要往外走。
“不行,”苏景明拦住她,“现在出去太危险,滑坡随时可能发生。陈教授他们应该已经到休息亭了,那里相对安全。”
林深犹豫了一下,点头。苏景明说得对,现在出去不仅危险,还可能添乱。
小屋外,暴雨如瀑。雷声一阵紧过一阵,闪电把室内照得惨白。护士的脚踝已经肿起来,苏景明蹲下检查。
“扭伤,没骨折,”她手法专业地按压,“需要冷敷,但没条件。”
林深从背包里掏出急救包,拿出冰敷袋——那种捏碎内袋就会变冷的化学冰袋。她捏碎两个,递给苏景明。
苏景明接过,看她一眼:“你准备得很充分。”
“习惯了。”林深又开始翻包,拿出保温毯,“这个,裹上,预防失温。”
她给护士裹上一条,又递给苏景明一条。苏景明摇头:“你裹。”
“我不用,我体温高。”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苏景明声音有点硬。
林深只好裹上。屋子里很冷,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往骨头里钻。她打了个哆嗦。
苏景明看见了,起身在小屋里翻找。在工具堆后面,她找到一个小铁皮炉和一些木柴。
“你会生火吗?”她问。
林深点头。她接过打火机和木柴,熟练地架起火堆。几分钟后,橙红色的火光亮起来,驱散了黑暗和部分寒冷。
护士吃了止痛药,裹着保温毯睡着了。屋子里只剩下火堆的噼啪声和外面的雨声。
苏景明坐在火堆另一侧,脱下湿透的外套,里面是速干T恤,也已经湿了大半。她拧着头发,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平时看不到的柔和线条。
“你登山经验很丰富。”苏景明说,没看她,看着火焰。
“我父亲是护林员,”林深往火里添了根柴,“小时候经常跟他进山。他教我看云识天气,找路,生火,还有——”她顿了顿,“判断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很好的父亲。”
“嗯。”林深声音低下去,“他去年去世了。肺癌。”
苏景明抬起头,火光照亮她的眼睛。“抱歉。”
“没事。”林深拨弄着火堆,“他走之前说,医生救不了他,但至少让他不那么痛苦。所以……”她没说完。
“所以你学医。”苏景明帮她说完。
林深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更多是……想证明自己吧。高考考得好,医学院,规培,一路被推着走。但考研失败后,我开始怀疑,这条路是不是真的适合我。”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这些,对苏景明说。
苏景明沉默了很久。雨声小了,但还没停。远处传来模糊的呼喊声——可能是搜救队。
“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妇产科吗?”苏景明突然问。
林深摇头。
“我母亲是妇产科主任,父亲是医学院院长。”苏景明说得很平静,像在汇报病例,“我从小就被规划好了路线:最好的医学院,最好的导师,最快的晋升路径。妇产科是我母亲选的,她说这是‘女性最应该奉献的领域’。”
林深想起之前听到的八卦:苏景明的导师对她要求严到变态。原来不只是导师,是整个家族。
“你反抗过吗?”她轻声问。
“试过。”苏景明伸手烤火,火光在她指间跳跃,“大学时我想学心理,他们说‘那不够硬核’。后来想无国界医生,他们说‘那是浪费时间’。每一次偏离路线,都会有‘建议’、‘提醒’,还有……”她顿了顿,“失望的眼神。”
林深想起自己考研失败时,父母虽然没说重话,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安慰更让人难受。好像她是个易碎品,碰不得。
“所以击剑是你唯一的出口?”她问。
“之一。”苏景明看着火,“还有……这个。”
她突然卷起右手袖子。手腕内侧,那道救猫留下的擦伤旁边,林深看见了一行细小的纹身——不是图案,是字母。
**Noli cedere.**
“拉丁文,”苏景明解释,“‘不要屈服’。”
火焰在那行字上投下跳动的影子。林深盯着那行字,感觉喉咙发紧。原来苏景明的完美、专业、游刃有余,是建在这样紧绷的弦上。
“你很累吧。”她说,不是疑问。
苏景明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下袖子。“习惯了。”她声音很轻。
屋外的雨声几乎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天色暗下来,但还没全黑。火堆的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护士在梦中呻吟了一声。苏景明过去检查,确认没事后,重新坐回火堆旁。这次,她坐得离林深近了一些。
“李医生,”她说,“你知道吗,那天你面罩脱落时,我其实很高兴。”
林深愣住:“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意外,”苏景明看着火,“在我的人生里,意外太少了。一切都按计划,按预期。但你……”她转头看林深,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你是一个意外。”
林深心跳漏了一拍。
“你考研失败,按计划你应该消沉,但你学了击剑。你在手术室紧张,按预期你应该犯错,但你判断准确。你今天完全可以冲到前面,按常理你应该自保,但你回来帮我们。”苏景明一字一句,“你一直在打破我的预期。”
林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舌头好像粘住了。
“所以,”苏景明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叹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那些计划、预期、路线。我会……想做一个意外。”
窗外最后一道天光照进来,混合着火光,把苏景明的脸映得一半明亮一半阴影。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随着眨动闪烁。
林深突然发现,苏景明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冷,是别的什么。
“苏医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如果现在,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着,没有任何计划约束,你最想做什么?”
问题出口的瞬间,林深就后悔了。太唐突,太私人。
但苏景明没有移开目光。她看着林深,看了很久很久。火光噼啪作响,远处的呼喊声又近了。
然后,苏景明伸出了手。
不是去拿东西,不是去拨火堆。她的手伸向林深,停在半空,掌心向上。那只手腕上有擦伤,有纹身,有常年握手术器械留下的薄茧。
它在颤抖。
林深低头看着那只手,又抬头看苏景明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锐利、像在评估手术方案的眼睛,此刻映着火和她自己的倒影。
她没有犹豫。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只颤抖的手。
苏景明的手指冰凉,但掌心是温的。林深握得很紧,不让她抽走。
那一瞬间,她感觉苏景明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不是身体,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像一直绷紧的弦,终于允许自己松了一格。
“这就是我想做的。”苏景明说,声音里有种她从未听过的疲惫和释然,“握一握,一个真实的人的手。”
林深握得更紧了。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她不害怕。因为她能感觉到,苏景明的心跳也很快,通过相连的手掌传来。
“你的手很暖。”苏景明说。
“我体温高。”林深重复之前的话,但这次意义不一样了。
苏景明笑了。不是嘴角微弯的那种,是真正的笑,眼睛弯起来,眼角有细纹。林深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
“我知道,”苏景明说,“从第一次在急诊室见到你,我就知道。”
外面传来清晰的呼喊声和脚步声。搜救队到了。
苏景明想抽回手,但林深没放。她看着她,很认真地说:“苏医生,如果这是意外,那我很高兴成为你的意外。”
脚步声到了门口。门被推开,手电筒的光柱照进来。
苏景明迅速抽回手,站起来,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我们在这里,有伤员。”
搜救队员冲进来。陈教授跟在后面,看到她们没事,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还好你们没事!”
混乱中,苏景明和林深被分开询问情况。担架抬走了护士,其他人被护送下山。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后的山路泥泞但安全。
下山路上,林深走在苏景明身后。手电筒的光在脚下晃动,但她还记得那只手的温度,和那句“握一握,一个真实的人的手”。
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九点。所有人都被安排做基本检查,确认无恙后解散。
林深在更衣室换下湿衣服时,手机震动了。是苏景明的消息:
“明天下午三点,手术技能培训室,教新的缝合手法。记得带干衣服,别感冒。”
很平常的工作消息。但林深盯着屏幕,笑了。
她回复:“好。苏医生也记得喝姜茶驱寒。”
几秒后,回复来了:“我讨厌姜。”
林深笑着打字:“那我去掉姜,煮别的。”
这次,回复隔了一会儿才来:
“你会煮什么?”
林深想了想:“红糖桂花圆子。我父亲教的,他说能驱寒,也能暖手。”
发送。
这一次,苏景明没有立刻回复。林深以为她不会回了,正要收起手机,屏幕又亮了。
只有一个字:
“好。”
林深握着手机,站在更衣室里,感觉心脏像被温热的红糖水泡过一样,又甜又暖。
窗外,雨完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银白色的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她想起父亲教她登山时说的话:“最危险的不是暴雨,是暴雨后的放松。因为路滑,而且你看不清。”
但现在,她突然不怕了。
因为她知道,明天下午三点,手术技能培训室里,有一个人在等她。
带着新学的缝合手法。
或许,也带着还没完全散去的手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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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下章预告:科室收治一对想要试管婴儿的聋哑夫妇。沟通陷入僵局时,林深想起父亲教的简单手语,而苏景明画出了精妙的解剖示意图。当患者终于理解治疗方案,用手语比出“谢谢医生”时,苏景明突然对林深说:“你父亲教你的,不止是登山吧?” 那一刻,林深意识到,有些传承,比血缘更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