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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15的无声沟通与桂花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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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九点十五分,生殖妇科门诊。
林深刚坐下准备叫第一个号,陈教授就急匆匆走进来:“李医生,门诊先放一放,跟我去病房。来了对特殊病人,32床。”
特殊病人——在医院,这个词通常意味着棘手。
32床是一对年轻夫妇。妻子叫周雨,25岁,先天聋哑;丈夫陈明,28岁,听力正常但不会手语。他们结婚三年,想要孩子,但自然受孕困难,辗转多家医院后来到这里。
问题立刻出现了:周雨只能通过写字沟通,但她的教育水平有限,字写得歪歪扭扭,很多医学名词看不懂;陈明虽然能说话,但对妻子的身体情况一知半解,而且明显焦虑过度,每句话都像在质问。
“为什么怀不上?”“要做哪些检查?”“成功率多少?”“多少钱?”
陈教授试图解释,但周雨看着丈夫快速开合的嘴唇,眼神越来越茫然。她拿起纸笔,写下:“我听不见,请写给我。”
陈明一把抢过纸:“写什么写,我告诉你不就行了!”
周雨的手僵在半空。
林深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脏某处被揪紧了。她想起父亲——不是护林员父亲,是生父。她三岁时父母离婚,母亲带着她改嫁给护林员。生父是个货车司机,很少来看她,但有一次他来,发现年幼的林深因为中耳炎暂时听力下降,他急得团团转,最后蹲下来,一字一句对着她的耳朵大喊,好像声音大就能穿透听力障碍。
那时候她觉得父亲很傻。现在她懂了,那是无能为力的爱。
“让我试试。”林深走进病房。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她。陈教授犹豫了一下,点头。
林深没有立刻说话。她先走到周雨床边,蹲下来,保持视线平齐——这是父亲教她的:和听障人士交流,要让他们看清你的脸和表情。然后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不是递给周雨,是放在两人中间。
她写下第一句话,字很大,很工整:“你好,我是李医生。”
周雨盯着那些字,慢慢点头。
“我们可以慢慢聊,用写的,不着急。”
周雨拿起笔,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她写下:“我想要宝宝。”
“我知道,”林深继续写,“我们会帮你。但需要先检查,找到为什么难怀孕。”
“痛吗?”
“有些检查会有点不舒服,但不会很痛。我会提前告诉你每一步。”
一句一句,纸页渐渐写满。陈明在旁边焦躁地踱步,但没人理他。陈教授悄悄退出病房,去叫苏景明——她是今天的值班主治。
苏景明走进来时,林深已经画起了简单的示意图:子宫、输卵管、卵巢。她的画技一般,但胜在清晰。周雨看得很认真,偶尔点头。
“情况怎么样?”苏景明问,声音很轻。
林深抬头,看见苏景明站在逆光里,白大褂的轮廓镶着一层金边。她忽然想起暴雨夜的那只手,温度仿佛还留在掌心。
“初步沟通顺利,”她压低声音,“但需要详细解释检查方案。她理解能力有限,需要更直观的方式。”
苏景明走到床边,看了一眼画满图和字的笔记本。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林深意外的动作——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电子笔,点开平板电脑,调出绘图软件。
她开始画。
不是简单的示意图,是精确的解剖图。子宫肌层的纹理,输卵管的纤毛结构,卵巢中卵泡的发育阶段——每一笔都专业得像教科书插图,但又简化到普通人能看懂的程度。她用不同颜色标注:红色是可能需要治疗的部分,绿色是正常结构,蓝色是检查路径。
周雨的眼睛亮起来。她指着屏幕上一个红色的区域,用手语比划——林深看不懂,但能猜出她在问:这里有问题?
苏景明摇头,在平板上写:“不是问题,是需要检查的地方。”
她不会手语,但她的图示本身就是一种语言。
陈明终于忍不住了:“医生,你们到底要检查什么?能不能直说?”
苏景明抬头看他,眼神平静但有力:“我在和你的妻子沟通。如果你想参与,请安静地看,或者去外面等。”
陈明噎住了。
林深忽然想笑。这就是苏景明,永远直接,永远不绕弯子。
沟通持续了四十分钟。结束时,周雨完全理解了检查方案,并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林深把同意书的内容用最简化的语言重写了一遍,附在旁边。
陈明签完字后,突然说:“医生,如果我们最后做试管,能选性别吗?我想要儿子。”
病房安静下来。
周雨盯着丈夫,脸色发白。她快速在纸上写:“女孩也好。”
“好什么好!”陈明声音提高,“我家三代单传!”
林深感觉一股怒火往上涌。但她还没开口,苏景明已经说话了。
“在我国,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选择是违法的。”她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像在陈述手术步骤,“而且,性别选择的前提是有胚胎。你们现在连检查都没做,考虑这个太早了。”
陈明还想说什么,苏景明已经转身:“李医生,带患者去做B超。我开检查单。”
出了病房,林深长舒一口气。
“你很会沟通。”苏景明突然说,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林深摇头:“我只是……想起我父亲。”
“那个护林员?”
“嗯。他教我,和听不懂你语言的人沟通,要么找到共通的语言,要么创造新的语言。”她顿了顿,“手语是共通语言,你的图示是新的语言。”
苏景明脚步放缓:“你父亲……是个聪明人。”
“他是个好人。”林深说,声音有些哑,“虽然不是生父,但他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登山,比如生火,还有——”她想起暴雨夜,“什么时候该握紧一个人的手。”
苏景明停下了。
走廊窗户透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切出明亮的光斑。远处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还有隐约的哭声——不知道是哪一床的病人。
“李医生,”苏景明说,没看她,看着窗外,“有时候我觉得,你比很多医生都更像医生。”
“我?我连考研都没过……”
“考研考的是知识,不是这个。”苏景明转回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的东西,考不出来。”
林深感觉眼眶发热。她低下头,怕被看见。
“下午三点,”苏景明继续说,语气恢复公事公办,“教新的缝合手法。别忘了。”
“不会忘。”
苏景明走了两步,又回头:“红糖桂花圆子,你说你会煮。”
“嗯。”
“那就今天吧,”苏景明说,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手术后,我可能会饿。”
她没等回应就走了,白大褂下摆划过空气。
林深站在原地,心跳得有点快。今天。手术后。红糖桂花圆子。
“李医生!”护士站的喊声把她拉回现实,“32床去做B超了,你陪一下!”
“来了!”
整个上午在忙碌中度过。B超结果显示周雨是双侧输卵管不通,需要做腹腔镜手术探查。林深把这个消息用图文结合的方式解释给她听,周雨平静地接受了——也许在无声的世界里,人对坏消息的承受力反而更强。
中午食堂,八卦又更新了。
“听说了吗?心内科新来的那个美女医生,是网红!”
“真的假的?”
“真的,抖音五十万粉丝,天天发在医院的自拍,白大褂都不好好穿,扣子解到第三颗。”
“没人管?”
“怎么管?人家粉丝多,院长还想让她做医院宣传呢。”
林深默默吃饭。她想起苏景明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衫,想起她手腕上那行“不要屈服”的纹身。在这个追求曝光和流量的时代,有人选择把扣子扣紧,把纹身藏在袖子里。
下午两点半,林深提前到了手术技能培训室。她今天带了两个保温桶——一个装红糖桂花圆子,一个装普通的汤。她不知道苏景明喜欢什么,多做一份总没错。
苏景明准时出现,手里拿着一盒新的缝合训练模型。
“今天练血管吻合。”她打开盒子,里面是硅胶制成的模拟血管,细得像头发丝,“这是显微镜下缝合的基本功。”
林深头皮发麻。她知道这个多难——要在放大十倍的情况下,用比头发还细的线,缝合直径不到两毫米的血管,还不能漏血。
“我先示范。”苏景明戴上手术放大镜,调整光源。
她的手指在显微镜下稳定得可怕。持针器夹着细针,穿过血管壁,打结,剪线。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微米级别。吻合完成,她往血管里注水——一滴不漏。
“该你了。”苏景明让开位置。
林深坐下,手有点抖。第一针就歪了,线结太松。
“放松,”苏景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象你在穿珍珠。血管壁就是珍珠,线是丝线。”
“我……没穿过珍珠。”
“那就想象你在做你擅长的事。”苏景明顿了顿,“比如击剑。突刺,收回,控制力度。”
这个比喻点醒了林深。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一次,她把针想象成剑尖,血管想象成靶子。突刺(进针),收回(出针),控制力度(打结的松紧)。
第二针好多了。
“对,”苏景明站在她身后,很近,近到林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就这样。”
第三针,第四针……林深渐渐找到节奏。她的手指开始记住那种触感,那种在微小尺度下操作的感觉。
练了四十分钟,苏景明喊停。
“休息一下,”她说,“喝点东西。”
林深这才想起保温桶。她打开第一个,红糖桂花圆子的甜香飘出来。
“这是有桂花的,”她又打开第二个,“这是酒酿圆子,没有姜。”
苏景明看着两个保温桶,沉默了几秒。“你煮了多少?”
“怕你饿。”林深小声说。
苏景明拿起有桂花的那一份,尝了一口。她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表情。但林深看见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好喝吗?”林深问,有点紧张。
“……嗯。”苏景明又喝了一口,“很暖。”
她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喝。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把她手里的保温桶照得亮晶晶的。有那么一瞬间,林深觉得苏景明不是那个总是紧绷的苏医生,只是个在下午喝甜汤的普通人。
“我母亲从来不煮这些。”苏景明突然说,声音很轻,“她认为甜食会让人软弱。”
林深想起她说的家族压力,心里一紧。
“但她会做手术,”苏景明继续说,“非常完美的手术。她曾经用八个小时,把一个宫颈癌晚期患者的肿瘤完整剥离,保住了子宫。患者后来生了孩子,取名‘恩慈’。”
“那很好啊。”
“是很好,”苏景明放下保温桶,“但患者不知道的是,手术结束后,我母亲在更衣室吐了。因为肿瘤侵犯的范围比她预想的广,她几乎是凭直觉在切,多一毫米就会伤到输尿管,少一毫米就会残留癌细胞。”
林深屏住呼吸。
“她吐完后,洗了把脸,出去对家属说‘手术很成功’。”苏景明看着窗外,“这就是她教我的医学:完美,强大,从不示弱。”
训练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声。
“但你示弱了,”林深轻声说,“暴雨那天,你让我握你的手。”
苏景明转回头,看着她。阳光在她眼睛里映出细碎的光。
“那不是示弱,”她说,“是选择信任。”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林深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选择信任。不是被迫,不是妥协,是选择。
“苏医生,”林深鼓起勇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如果你能选择,你会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苏景明没有立刻回答。她用手指轻轻摩挲保温桶的边缘,那里还残留着温度。
“也许,”她慢慢说,“开一个小诊所,在山里。每天看几个病人,下午去登山,晚上……”她停顿了一下,“晚上有人煮红糖桂花圆子。”
她说完,站起来,走向训练台。“继续练习吧。再练五十个吻合。”
林深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山里的小诊所,登山,红糖桂花圆子。这个画面太具体,具体到她几乎能看见。
那天下午,她练得格外专注。每一个吻合都像是在为那个想象中的画面添砖加瓦。
结束时,已经快六点。
“明天,”苏景明收拾东西时说,“32床手术,你来做二助。”
林深愣住:“我?但那是腹腔镜手术,我还没独立做过……”
“我在旁边。”苏景明打断她,“你可以的。”
又是“你可以的”。林深想起第一次在急诊室,苏景明说“你值得”。现在她说“你可以的”。这三个字比任何鼓励都有力量。
“好。”她说。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暗了。林深收到周雨发来的短信——陈明帮她发的:“李医生,谢谢您今天的耐心。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爱。”
林深看着那句话,笑了。
她回复:“手术会顺利的。相信我们,也相信你自己。”
发送。
然后她又打开和苏景明的聊天窗口,犹豫了一下,打字:
“苏医生,谢谢你今天的甜汤评价。下次想喝什么?”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你煮的都好。”
林深握着手机,站在渐暗的天色里,感觉一整天疲惫都消散了。
远处,医院大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有想要孩子的聋哑夫妇,有扣子解到第三颗的网红医生,有吐完继续做手术的教授母亲,有手腕上纹着“不要屈服”却渴望山里诊所的人。
而她的故事,正在这些故事之间,悄悄生长。
像一颗种子,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在训练室的显微镜旁,在红糖桂花圆子的甜香里,慢慢破土。
她知道,明天的手术,她会做好。
因为有人相信她可以。
而那个人,正在某扇窗户后面,也许还在看病历,也许在喝她煮的甜汤。
无论哪种,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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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
下章预告:林深第一次主刀腹腔镜手术,苏景明在旁指导。手术中突发意外——患者出现罕见的血管变异。当所有人都看向苏景明时,她却对林深说:“你的手术,你决定。” 那个决定,将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