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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宛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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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刚结束,太子便直奔内廷而去。
蓬莱殿内,十二重素色垂帘低掩着。天光滤过帘隙,投下几道光柱,沉水香自帘后漫出,幽微沉静。
皇后周容正在对镜补着唇脂,铜镜里映出太子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今日在朝会上,竟当众驳了孤的脸面!”太子一拳砸在紫檀香几上,震得炉瓶叮当乱响。
“不过是个耀武扬威的刽子手,那些大臣子倒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毫无气节!母后,您就没看见他那副嘴脸。”
“绪儿。”皇后的声音从镜前传来,平稳得像一潭静水。
她缓缓转过身,身上的凤纹常服在昏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声音轻些,仔细隔墙有耳。”
她起身走近儿子,抬手替他正了正微歪的玉冠。
“你是太子,名分早已定下。如今陛下让你监国,更是莫大的信任。”她的目光落在太子满是戾气的面容上,心底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陛下要用他平衡朝局,你们兄弟和睦才是陛下想要的。他也你的弟弟,你掌权的依仗。”
太子胸膛起伏,咬牙道:“可儿子忍不下这口气!舅舅也说.....”
“不要提你舅舅,”皇后打断他,脸色深沉,“他虽是你舅舅,也是吏部尚书,你是君,他是臣。你年近而立该有自己的考量了,此刻的忍耐是为了来日。”
她说罢转身望向窗外春色,宫檐下的铁马在风里发出零丁的脆响。
还有许多话涌到嘴边,又无声地咽了回去。
关于她那个权势日盛的哥哥,关于朝堂上愈演愈烈的党争,关于龙椅上那位与她相敬如宾却永远隔着一重天堑的夫君。
她这一生,似始终被困在精致的鸟笼里,连羽翼都成了装饰。
“回去吧。”她的声音透出淡淡的倦意,“好生歇息。明日陛下若要问起朝会之事,你知道该如何答。”
太子看着母亲单薄的背影,满腔怒火莫名地泄了一半,余下些委屈。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殿门开合,带进一缕微凉的风,吹得裙角摇曳不定。
周容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想起多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李晟安,眼神却沉静可怕的孩子。
周容不曾苛待过他,甚至刻意给予了几分关怀,可权力的漩涡,终究将每个人卷向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
她那至亲的两人,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窗外的春色此时也显得格外冷寂。
李晟安刚从宫中回来,还未及更衣,就得到了某人偷偷溜走的消息。
窗半开着,风灌进来时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得案头未压牢的纸页窸窣作响。
盯着案上那页素白笺纸,只觉得胸口发闷,他其实预想过这个可能,以秦昭的性子,绝不会甘心在京城养伤。
但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
没有请命,没有商议,甚至没有当面道别。只是一封信,趁他上朝时悄然留下。
“私自离京,南下查案。”李晟安低声重复这八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磨出来的,“还带着重伤……他倒是长本事了。”
承影卫左将军郑千帆,单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殿下,守御司没能拦住秦将军。他未时离京,走的官道,轻装简行陆溟随护。另在带了六名影卫,皆是玄甲司的好手。车马备了三轮替换,应是打算日夜兼程。”
李晟安背对着他,目光落向窗外:“他的伤势如何?”
“出发前太医换过药,肩伤已结痂,”郑千帆顿了顿,“只是林医官说,要避风寒之侵。”
郑千帆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殿下,可要派人......”
“由他去。”他的声音已然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控从未发生,“你暂时接手京城的右卫事务,替我守好承影卫。”
这时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内侍徐守愚端着一盏热茶进来。
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角,徐守愚没有立刻退开,只是垂手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李晟安按在书案边缘的指尖上。
“殿下,”徐守愚的声音低而稳,像在安抚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黟州新到的大方茶,您润润喉。”
李晟安伸手端起茶盏。水温已恰到好处,茶香清冽,稍稍平息了他喉间的干涩。
徐守愚轻声安慰:“殿下,公子能力出众,办事向来妥当,再加上有整个承影卫配合,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您有些关心则乱了。”
李晟安目光落在案上那封信上,忽然低笑一声:“守愚,你说,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徐守愚的声音里带着老练的温和:“公子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只是想多帮帮您,只是这次行事着实鲁莽了些。”
“郑千帆。”李晟安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春雨挟着寒意涌入。
“传令下去,江南那边的网,可以收了。秦清和要查,就让他查,但所有线索,必须按我定的路子走。”
郑千帆眼中闪过精光:“殿下是要……”
“他不是想为我探路吗?”李晟安看着雨中摇曳的修竹,声音很轻,“那就把路铺平些,把荆棘砍干净些。”
他转身,日光在眼中跳跃:“他要做我的刀,我就让他做最锋利的那把。但握刀的手......”
李晟安抬手,五指缓缓收拢,仿佛握住一柄无形的利刃。
“必须是我。”
郑千帆深深低头:“属下明白了。”
李晟安缓缓抬手,示意二人退下。
门重新关上后许久,他才极缓地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指腹,轻轻拂过信纸末尾的某个位置。那里,墨迹似乎比别处更深一点,也更乱一点。
“清和,你最好……平安回来。”
窗外春雨潇潇,一辆青篷马车正冲破雨幕,向南疾驰。
车中,秦昭靠在车厢壁上,皱着眉闭目调息,脑海中却浮现出李晟安看到信时会有的模样。
“肯定生气了……”他喃喃,唇角却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马车碾过积水,溅起一路水花,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一行人快马加鞭行了四日,已快至宛州,秦昭的伤口在马车颠簸中持续传来沉闷的钝痛。
但更让他心神紧绷的,是刚刚接到的黑封密报,承影卫以白青黑红分密保等级,这必是出了大事。
果然,承影卫宛陵驻点统领影尉徐元亮,确认已被州府重金收买。原定接头的户曹吴砚,恐已暴露,其提供的情报或为诱饵。
车厢内空气凝滞。而车厢外陈五等六名影卫却目光如铁,等待着命令。
他们本是晋王直属的精英,与地方承影卫系统虽有联系却互不统属,此刻对徐元亮的背叛并无意外,只有冰冷的杀意。
“徐元亮现在何处?”秦昭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车外的雨声。
“应在驻地据点,城隍庙东街的‘福顺茶庄’后宅。”陆凕答道,“他若已反水,那里可能是陷阱在等我们自投罗网后向主子报功。”
秦昭闭了闭眼思量片刻,自己不能失掉吴砚这条线索,他对徐元亮共事过,对其为人有几分了解。
“改道去驻点。”秦昭睁开眼,眸中再无半点温度,“清理门户,要快,要静。”
宛陵城的夜雨,细密如织,落在青瓦上沙沙作响,却压不住城西那座看似普通民居里弥散的寒意。
室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沉,秦昭没骨头似的陷在铺了厚褥的圈椅里。
玄色大氅松垮地搭在肩上,衬得脸色在暗处白得有些瘆人,明明一身伤病,却像一头静卧的恶狼。
门外廊下,传来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陈五推门进来,侧身让开,低声道:“公子,徐影尉到了。”
徐元亮跨进来,抬眼正对上灯下那张脸,心头猛一咯噔,当即单膝跪地:“卑职徐元亮,参见右将军。不知将军亲临,怠慢之罪……”
“行了。”
秦昭没让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手里正擦着一柄长刀,随手往茶几上撂,“铛”一声脆响,震得徐元亮肩头一颤。
“徐影尉”秦昭这才掀眼看他,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因伤痛带来的低哑,却刮耳朵,“你在宛陵待了四年,殿下是短过你俸禄,还是亏过你前程?”
徐元亮背脊不易察觉地绷紧了:“殿下天恩,提拔栽培,卑职万死难报!”
“万死?”秦昭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进眼睛,“那截留京报、私录密文、故意拖延……这些,够你死几次?”
秦昭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膝上,大氅从肩头滑下半边,他盯着徐元亮,像盯着一只掉进坑里的猎物。
“卑职……卑职……”徐元亮喉头滚动,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在宛州被人捧惯了,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他语气慢悠悠的,字字却像淬了冰,“觉得拖几天没事?还是觉得……殿下这回也查不到你头上,不如先捞点实在的?”
徐元亮冷汗透衣,喉结剧烈滚动,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灯影在秦昭脸上晃了晃,他嘴角那点弧度冷了下去。
徐元亮浑身开始发抖,伏低身体:“卑职糊涂!卑职罪该万死!求大人……”
“我不是来听你认罪的。”秦昭打断他,声音陡然冷的像刀锋,“你的罪,自有殿下和承影卫的规矩来定。我今夜叫你来,只问你三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第一,除了拖延密报,你还向他们透露了什么?第二,吴砚之事,你参与了多少?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如野狼般锁定徐元亮:“除了宛州别驾,你或者你截留的消息,还经过谁的手,最终可能流向哪里?”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
徐元亮知道自己完了,对方什么都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但秦昭懒得多费唇舌斥责的冷漠姿态,反而激起了他一丝扭曲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