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账册 ...
-
“将军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徐元亮抬起头,满眼愤恨不甘。
“我是收了钱,截了报,可我没害过一个兄弟,没卖过一条要命的线索!”
他胸膛剧烈起伏,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秦昭!秦清和!你高高在上,可知我们这些蹲在地方上的影卫过的是什么日子?是!殿下是待我们不薄!”
“可我们日日看着贪官发财,看着河工银两打水漂,官府报上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殿下……殿下他远在京城,就算圣明,手又能伸多长?!”
这番近乎咆哮的“控诉”在室内回荡。一旁的陆凕眉头紧皱,手按上了刀柄。
门外侍立的一个年轻些的护卫忍不住小声嘀咕:“嚯,贪赃枉法还有理了?”
陈五横了他一眼,低斥:“闭嘴,公子没问话。”
秦昭却在这时笑了。
他整个人歪在圈椅里,手肘撑着扶手,掌心托着半边脸,一副听乏了的模样。烛火在他眼里跳了一下,那笑意却没进眼底。
“说完了?”他尾音拖得慢,带着点刚醒似的哑。
徐元亮一口气憋在胸口。
“你的委屈难处,殿下未必不知道。”秦昭换了个更松垮的坐姿,“但承影卫的规矩,是给你讨价还价用的?”
徐元亮哑口无言,脸色灰败。
“看来其他问题,你是答不出了,或者不想答。”秦昭不再看他,“陈五”
“属下在。”
“带下去,按规矩办,他何时何地,做了哪些事儿,务必……详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徐元亮猛地打了个寒颤,承影卫的“规矩”,他比谁都清楚。
“是!”陈五肃然应命,上前一步。
徐元亮知道绝无生理,他看着秦昭冷漠的侧脸,猛地磕下头去,声音凄厉:“将军!卑职认罪伏法,只求将军开恩,饶过卑职家小,他们是无辜的!卑职愿以死谢罪!”
说着,他毫不犹豫,运足内力,反手一掌狠狠拍向天灵盖。
“砰!”
闷响过后,徐元亮七窍缓缓渗出血丝,身体软倒在地,眼神迅速涣散,当场气绝。他选择了最干脆,或许也是对自己和家人最好的结局。
秦昭静静看着,忽然轻嗤一声:“倒是会挑时候死。”
室内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陈五上前探了探鼻息,回头对秦昭摇了摇头。
秦昭挥挥手,“处理干净,至于他家小……”
他略一沉吟:“送出宛陵,找个安稳地方安置,给予些银钱,但需有人看顾一段时日。对外,就说是因公殉职吧。”
“是,公子仁慈。”陈五应道,心中明白,这既是给徐元亮最后一点体面,也是防止其家人被灭口或利用。
“另外,”秦昭手指轻轻敲击着圈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徐元亮虽死,但他截留消息,我们的动作,要更快了。吴砚那边……不能再有任何意外。”
他站起身,披上大氅,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锋锐如刀。
陆溟看着,只觉得和王爷十分神似,却又透着伤病的单薄与孤峭。
“走吧,”他对陈五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散漫,“该去会会那位刘参军了。但愿他,比徐元亮……聪明些。”
他迈步向门外走去,步履轻快,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与死亡,不过是夜雨声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秦昭边说边往外走,经过陆溟时脚步未停,只右肩轻轻撞了他一下:“走了,陆溟。”
陆溟跟上去,声音压得低:“伤还疼吗?要不要先休息一晚?”
“疼啊。”秦昭答得随意,“所以得赶紧找到吴砚,王爷给的药我得省着点吃。”
他按着刀柄的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了这具身体正在承受的痛楚,却像柄没入鞘的薄刀,淋着雨,散着杀意。
陆溟在他半步之后,手始终扶着刀。
两人一前一后,连带陆五等人,没入黑夜深处。
吴砚回到家中,推开书房门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灯下两人,主位上的玄衣人轮廓隐在暗影里,身后立着一位,身形如松,手按刀柄。
陈沅的目光未在两人面上停留,只一扫,便定在了侍立之人腰间,系着的狭长鱼符,借着灯光,能辨出那上面錾刻的鳞纹。
吴砚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又缓缓松开。他反手合上门扉,落栓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不知贵客夤夜到访,有失远迎。”声音低哑,仿佛害怕惊动了谁。
“吴砚在此,大人有何见教?”
他的视线始终谦恭地落在对方襟前,不再瞥向那枚象征身份与危机的鱼符。
秦昭的目光从吴砚绷紧的下颌线移开,并未起身,只略一抬手:“吴大人且坐。”
“在下秦昭,”他开口,声音平稳利落,压下了室内那根紧绷的弦,“奉晋王之命,查问河工旧事。”
吴砚深吸口气,深深一礼。
他没有唤人,径自走向多宝阁,取出一套素白茶具。
坐回案前,量茶注水,执盏调膏,手腕匀缓转动,目光专注点茶,仿佛将周遭一切险恶暂时隔绝。
待沫饽满盏,他双手捧起,稳稳置于秦昭面前。
“雨夜寒重,粗茶驱湿,望大人勿嫌弃。”吴砚颔首示意,声音已复平和,脊梁挺直。
秦昭执起茶盏,只闻香便知此茶不输王府贡茶:“吴大人好风度,茶也不错。”
吴砚指尖触着茶盏温润的瓷壁:“秦大人,”他开口,声音竭力平稳。
“下官妻子乃黟州人士,几代人皆以种茶为生。此茶……是去岁明前,岳父家茶山所出。”
“可惜,最好的那一片山场,今春泥土还是泛着黑,茶树死了一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茶汤表面细微的、不再升腾的热气上,“有些东西,毁了,就是毁了。哪怕补种,也不是当初那株了。”
秦昭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没有接茶的话题,只问道:“吴大人数月前,似乎曾向徐元亮递过东西?”
吴砚抬眼,迅速瞥了秦昭一下,“是,我只是略做提示,没说太多。”
“然后,便石沉大海了。”他松开茶盏,撂在桌案上。“起初,我以为是路途耽搁,或是……上官慎重。后来,”
他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雨声吞没:“后来,下官借故,接触过承影卫之人。他们应对周全,礼数无缺。可越是周全,越是让人心里发毛……”
秦昭身体微微前倾,半个脸庞进入光晕,轮廓冷硬:“吴大人,你觉得是什么?”
吴砚猛地抬眼,这一次,目光没有躲闪,直直撞上秦昭的视线。
那里面有被长期压抑的愤怒,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更有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燃烧的炽亮。
“我知道通道断了。可能……早就脏了。”
他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刹住,胸膛起伏:“那段时间,我每晚闭眼,就是洪水,又黑又深涌过来。又好像看到暗处有眼睛盯着我。”
“族里长辈来信,字字句句都是‘谨慎’‘持重’‘吴家前程在你一人’。”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根针在扎。
“可我没办法!”他声音颤抖起来,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嘶哑。
“我没办法当什么都没看见!没办法对着那些新堆的、一冲就散的黄土堤胚说‘固若金汤’!”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茶盏,“啪”一声摔在地上。
“秦大人,我家是不缺银子,我吴某就算此刻挂印还乡,照样能做我的富家闲人。但那样做,我愧对黟、宛两州因洪水而死的百姓......”
他双手撑在案沿,身体前倾,死死盯着秦昭:“我等!我只能等!”
“我听说……京城晋王麾下,偶有越级直查之事。我赌……赌王爷眼里,揉不进这么大的沙子!赌这天理昭昭,不会永远被捂住!”
吴砚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仿佛刚才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然后,他重新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从怀中取出那本蓝布册子,双手捧着,递过桌案。
“我能找到的疑点,最关键的名字,都在里面。”他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也只是尽我之力求心安罢了。”
“秦大人,希望您和晋王殿下,不要辜负两州百姓。”
秦昭伸出手,接过了那本册子,册子入手微沉。他没有翻看,只是握在掌心,感受着那粗粝蓝布下纸张的厚度。
他看着吴砚,看着对方强自镇定下难以掩饰的虚脱与释然,看着那身昂贵苏罗下强撑的肩膀。
“东西我带走。”秦昭的声音不高,却斩断了室内所有紧绷的弦,“你暂且不用担心家小,徐元亮已伏法。所幸他还有一分良心,只瞒下了你的密报,并未泄露给他人。”
他站起身,阴影重新覆盖全身:“吴大人,你已尽你所能。后面的事,自有该承担的人承担。保重。”
他转身,走向书房那道不起眼的侧门,身影即将没入黑暗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晋王殿下,必会彻查此事,还两州百姓一个公道。”
门扉轻响,开了又合。
书房内,只剩吴砚一人,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刚才递出册子的手,举到眼前,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着自己依然有些发抖的指尖。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小了。
天边黑压压的阴云,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微弱,却执着地拓开黑暗。